梅雪衣紧随他的脚步上了墙,城墙上忙碌得很,一支支火箭射向巨型攻城车,滚油泼洒下去,被火苗点燃,轰一下腾起数丈高的焰浪。
对方的盾兵被暂时逼退,静待火焰熄灭再围上来。
梅雪衣定睛一看,只见城门周围的墙壁上已经出现了无数蜈蚣脚一样的裂纹,再这么撞下去,铁质的城门倒是未必会破,城墙倒是要顶不住了。城墙一破,便箍不住铁门,破城是早晚的事情。
城中的铁箭储备明显已经不足,在对方没有发起真正的进攻时,城墙上一箭不发,任那些盾兵来去自如。
趁着这空档,底下的叛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叫骂。
“为什么做了错事的人还有脸面在这里上蹿下跳?若是我做了亏心事,一定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梅雪衣满心不解。
沈平成见她没走,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见她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老将无奈地叹息解释:“躲起来不就坐实恶名了?声音叫得够大,总能骗到那么一个二个蠢货!”
梅雪衣:“好有道理!不过也委实不要脸了些。”
“哼!”沈平成鼻孔出气,“要脸的人能干得出叛变这事?”
梅雪衣听着下方的叫骂越来越不堪,脸上反倒是浮起了微笑。
她问:“表舅这里有酒吗?结束这一仗之后,想和表舅对饮几杯。”
沈平成白了她一眼:“真是三岁看到老,你这个娃子啊,从来就没个正形!”
梅雪衣扁着嘴。
他抚了抚须,哈哈大笑:“军中岂能无酒!”
梅雪衣轻快地笑了笑,跳上墙垛。
城墙内外满是硝烟战火,敌军如潮,铺满城下,绵延至视野尽头。凛凛寒矛,锐不可当。
不必动手,那股摧毁一切的气势便足以令人两股战战,提不起斗志。
梅雪衣自然是丝毫也不受影响。
她凝望四下,心中想的却是,这不公平。
修士插手人间事务,轻易便能令凡国百年、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何其不公!
不该是这样的。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梅雪衣的脑海里转过了无数念头。
下方,叛军仍在叫嚣不止。
梅雪衣沉吟片刻,放声冲着墙下说道:“天命,何谓天命!我卫国之王,便是天命!”
清凌甜美的嗓音回荡在城墙上下,像是不可违逆的旨意。
那叛军首领当即从部下手中夺过弓箭,拉了个满弦,试图射杀城墙上的女子。
“尔等乱臣贼子,本该尽诛于此!不过卫王仁德,今日只杀叛逆。”梅雪衣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三军阵中。
叛军首领松开了满弦的手指。
“咻——”
长箭射出的霎那,视野之中陡然一片昏暗。
只见城池上方的黑云之中,一条燃火巨龙缓缓浮出。
它的身躯过于庞大,甫一出现,下方的金铁城池就被衬得像是小儿用泥沙堆砌起来的一般,随便一爪一尾,都能令它轰然崩塌。
幸好它的目标并不是这座城,而是围在城下的大军。
“龙……那是龙!”有人尖着嗓子发出了惊恐怪声。
梅雪衣哈哈大笑:“如今可知道什么叫做真龙,什么叫做天命了!”
神念一动,巨龙仰首长嘶之后,俯身喷吐烈焰火球。
“轰——”
叛军军阵灰飞烟灭。
嚣张无比的熔岩巨龙掠向潮水般的敌军,示威一般在军阵上方盘来盘去。
所经之处,空气中留下了一道道焰迹,硫火的味道刺激着众人的神经,别说下方敌军了,就连城墙上也有不少小将吓软了腿,双手牢牢攀着墙垛才没瘫下去。
来势汹汹的两国联军像潮水一样退去,大平原就像退潮后的沙滩,留下了无数异物——盔甲、兵器、灶锅……
巨龙撵着这支军队,消失在天边。
梅雪衣跳下墙垛,望向沈平成。这位老将神色复杂,一老一少目光相接,双双轻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力量,终究是令人不安哪。
不过不管怎么说,战争总算结束了。巨龙的力量太恐怖,两国彻底归降是早晚的事情。
夜幕降临,将士们点起了篝火,沈平成分下酒肉,三军同乐。
一老一少盘坐在军帐中,案上摆了一盆堆得尖尖的炙肉,几碾香酥的下酒小菜,一只半人高的大陶罐,里面装满了高粱酒。
沈平成用浅口大碗舀出酒来,扬了扬:“我干,小梅子你随意!”
梅雪衣笑着,仰脖饮尽了碗中的烈酒。
火辣辣的美酒顺着喉咙烧进了胃里,胃部立刻溃散,酒液渗满了她的衣襟。
就像她故意把酒漏在身上一样。
“没事没事,小梅子你随意,随意!”
沈平成越是安慰,梅雪衣越不服气,她咕咚咕咚和他拼酒,尽力把酒液全装在身体里面。
轻轻一晃,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酒囊子。
沈平成的脸渐渐便红了,酒意上头,嗓门越来越大。
“表舅,说说我娘。”梅雪衣替他斟酒。
她始终记不起那个女子的样子。
一提起梅雪衣她娘,沈平成差点儿没忍住拍碎了桌子:“你娘就是瞎!遇人不淑!”
在老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梅雪衣一点一点勾勒出了那个女子的模样。
美丽、温柔、知书达理。和许多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子一样,被白面书生的才华吸引,非他不嫁。
那是下嫁,京城里不知道多少青年才俊扼腕叹息。
成婚之后,她温柔似水大方懂事,夫君有了二心,她不怨不妒,由着他将人娶回院中。她善待小妾和庶出的子女,贤良淑德人人称道。
不过到底也是意难平,否则怎么会年纪轻轻便怄出了内疾,抛下年幼的女儿撒手离去。
梅雪衣回忆着梅侍郎的模样,轻轻叹息一声:“那个男人骨子里终究是自卑。在阿谀逢迎的妾室面前,才找得回他大男子的尊严。”
沈平成抚着须,点了点头:“女子爱错了人,便是毁了一生!”
说起这个,他忍不住又开始摇头。
“沈修竹这王八羔子,真是气煞老夫!”
梅雪衣笑吟吟给他装满了面前的碗:“表舅无需郁闷,修竹表哥那般人才,定能给你娶回个合心合意的儿媳妇!像我这样的混世魔王,也就陛下才吃得消。”
“说得倒也是。”沈平成端着碗,“你恐怕不记得了,四岁半的时候,有一次你带着沈修竹拆了我的书房,险些气得我闭过了气去!当时我便想着怎么给你退了婚才好!像这样的女娃,谁家娶了都是遭罪哟!”
梅雪衣乐了:“原来表舅早就有退婚的念头!”
沈平成放下碗,乐呵呵地道:“那就算退了婚,小梅子也还是我沈家罩着的人嘛!嫁到别人家去随便祸害别人,谁敢说半个不字,看老子不打断了他的腿!”
梅雪衣:“……表舅恁坏了。”
沈平成笑得有牙没眼。
梅雪衣知道他就是说笑,若不是出了梅乔乔那档子事的话,这老头子早就盼着沈修竹把她娶回家里了。
终究还是有缘无份。
“那小子吃了教训,将来倒是不会再犯蠢了。”沈平成叹了一声,“可惜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你教会了他道理,他日后待人家好,却和你没什么关系了,这么想着又觉得你吃了亏,但是错过你这般媳妇,其实吃亏的还是他。大家都吃亏,也不知道合算了谁!”
他已有了七八分醉意,说话大了舌头,语句也颠倒错乱起来。
梅雪衣偷偷地乐,心想,还能合算了谁,合算了卫今朝呗。
这般想着,身下像是长了针,坐立不安。
她想他了。
哪怕不进塔里打扰他,只静静待在摘星台外陪着他也是好的。
她想离他近一些。
灌醉了沈平成之后,梅雪衣带着满身酒气离开了营帐,掠入云端,乘上巨龙飞向王城。
顷刻便到了。
月色如水,凉凉地洒在肩上,她顺着甬道慢吞吞地走向那座高台,来到台下,轻轻伸手抚着黑色巨石,就像在抚他的身躯。
“陛下,我回来了。”
“终究还是没有让龙把他们全部消灭,那样做,好像与轩辕仁之流无甚区别。”
“陛下,我想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今日听表舅说了我娘的事情,女子太痴情仿佛不是什么好事,但在我看来,倒不如倾尽全力,若是把你吓跑了,那也算是长痛不如短痛。”
她没有用魔息驱散酒力,那些酒在她的身体里面肆虐,令她晕乎乎地发飘。
正在絮絮叨叨地自语着,忽然眼前罩下了一片阴影,她愕然抬起头,看见自己惦念一路的颀长身影端端正正站在面前。
他垂眸看着她,幽黑的眸中似是有星光在闪耀。
他沉沉叹了一声,沙哑的声线无比诱人:“王后啊……”
他道:“但凡吃一点菜,也不至于醉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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