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欢底子好,这病好起来也快,比敏仪当初又利落不少。
这日修婉带着盛斐入宫,对宋知欢嗔道:“前些日子女儿说要入宫来,您又不让。自己也该注意着身子,都四十多的人了。”
“我怎么四十多了?”宋知欢眼皮子一掀瞄她一眼,复又轻哼一声,拉着盛斐道:“来外祖母身边坐,不看你姨妈。”
盛斐已是大姑娘了,身着烟灰色江南烟雨纹的缂丝圆领大开襟氅衣,内搭着玉色立领衬衣,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脑后,鬓边一朵雪白剪绒花,耳边一对珍珠耳铛,亭亭玉立,出落得花儿一样,缓缓流露出一派的清雅隽永来,是如水墨画一般的美丽。
此时闻宋知欢此言,她轻笑一声,道:“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也不能不看姨妈啊。”
复又端正给宋知欢行了礼,“正是奉玛嬷的命入宫来谢您的赏呢,可惜玛嬷卧病在床,不然也要亲自过来。”
“这都是小节,无妨。”宋知欢含笑让她坐了,祖孙三代人其乐融融。
转过了雍正元年,前朝局势愈紧,永寿宫与承乾宫门庭愈发热闹,宋知欢不厌其烦,却不得不接待各路命妇。
这日难得空闲,几人凑在一处小坐,见宋知欢长松了口气的怠懒模样,敏仪无奈笑道:“不止你这里,年贵妃那里照样热闹。你家小弟和年羹尧在青海平乱立下大功,那些人还不闻了香的狗似的凑过来?”
宋知欢长长叹了一声,又嘟囔道:“我是舍不得我家那小子去青海的,当年先帝爷亲征,他随军,我也提心吊胆的。后来这些年里,兵戎不尽,横刀立马,总算能退下来了,又要出来制衡新贵,我们家孩子的命就不是命,身子就不是身子吗?”
“好了,我知道你担心宋公。”敏仪亦叹了一声,握了握她的手,自己也是为阿玛操心着过来的,也没那底气去说宋知欢,只能笑着打趣道:“可见在姐姐眼里,做弟弟的多大了都是孩子。”
宋知欢摇了摇头,面带惆怅之色,又有几分怀念:“他们两个小的都是跟在我屁股后面长大的,当年我学鞭子,恰逢他们两个逃课,被我追着屁股抽了一顿。唉,这时候想想,当年也是我脾气太急了。”
“你脾气急?”华姝瞪大了眼睛,“你那脾气若是称得上‘急’,那我算什么?泼妇?”
一旁坐着的青庄忍不住抿唇直笑,也道:“小孩子逃课是容不得的,抽一顿也应当,况你能有多大的力气?”
宋知欢咽了口茶水决定不告诉三人她当年可不止动手一回。
对弟弟嘛,除了爱的教育,以暴制暴也是很重要的。
没看现在两个小的和她都亲的很吗?弟弟就是不能惯着。
平定青海叛乱胜利,自然是加封进爵、高官厚禄。
宋知信在青海的表现不似以往突出显著,却也未必“功绩平平”,只是在年羹尧的衬托下,不免显得有些守成。
雍正皇帝大笔一挥,加封年羹尧为一等公,又与年家诸多恩赐,与此相比,只宋知信膝下次子多了一个子爵、宋父得赐一对琉璃爵并些许金银的宋家便不大起眼了。
于是宋知欢再次如愿,永寿宫清静了下来。
这日宋知信携妻入宫,夫妻二人先往养心殿去,宋知信拜见皇帝,乌拉那拉氏拜见敏仪,宋知信尚且未完,乌拉那拉氏已被敏仪命人送到永寿宫来。
“臣妇拜见淑贵妃。”乌拉那拉氏先行拜礼,复又笑道:“在皇后娘娘处没坐多久,皇后娘娘就催促着臣妇过来,还说您定然惦记着呢。”
“敏仪知我。”宋知欢笑着扶她起身,一面道:“走,咱们去暖阁里坐。前些日子可不敢召你们入宫,我这里乱着呢,好歹如今清静下来了。”
乌拉那拉氏温婉一笑,轻声道:“夫君也说了,清静才好。”
“是呀,清静才好。”宋知欢对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咱们家也不是求那泼天富贵的人,清静才好,清清静静的,才能瓜瓞绵延,子孙不息、代代相传。”
乌拉那拉氏面容谦卑恳切,“臣妇谨记。”
“你看得开就好。”宋知欢握着她的手轻笑道:“学哥儿膝下添了个姑娘?可是好事,把妈高兴坏了。”
乌拉那拉氏笑道:“是高兴坏了,抱着都啥不得撒手了。臣妇与儿媳妇商量着,把重孙女儿抱给她老人家养,她老人家又不乐意,说不忍让骨肉分离。”
“妈是不乐意抱小辈孩子在身边的。”宋知欢道:“我让柔成把修婉小时候戴着的一块长命玉锁找出来了,等你回去的时候带着,给小丫头的。”
乌拉那拉氏应了一声,又道:“那臣妇可代小丫头多谢娘娘的厚爱了。”又道:“小的们不稳重,臣妇本想请婆婆给姐儿取个名儿,但婆婆说了,她也给孙子孙女取过名了,让臣妇给取。可臣妇想着,还该请您给姐儿取个名字才是,到底您也是正经姑祖母,亲着呢。”
宋知欢听了连连摆手,道:“我可算了,你也是孩子的正经祖母,你给取名才是正经的。”
一时二人已在暖阁炕上落了座,忙有小宫女用净白盏子奉了茶来,宋知欢端起轻轻嗅了嗅,笑道:“你也尝尝,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滋味不错。”
乌拉那拉氏笑着应了一声,又道:“臣妇读过几本书?腹中有几滴墨水,自己还是有数的,还是莫要去坏了姐儿的名字了。还是您给取一个,小辈们也同意,夫君也说好。夫君说,当年念书的时候,姐姐您的功课比他们都好呢。”
宋知欢眼见实在推托不得,方才应了,仔细响了半刻,忽然问道:“她是从‘真’字辈?”
“是。”乌拉那拉氏应了一声,宋知欢沉思半晌,吐出一个“敏”字来,她仔细道:“胜在钟鸣鼎食之家,盼她能聪明却不聪明太过,才思敏捷,能胸有丘壑不拘泥于方寸之地。”
乌拉那拉氏听了也极欢喜,细细品味着这一个敏字,也明白了宋知欢的意思,便笑道:“既然如此,这姐儿的小名就叫端儿,盼她端庄持重些,万事仔细。”
“正该如此。”宋知欢便知道她是明白了,二人相视而笑。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有人传话:“宋大将军到了,要给贵妃娘娘请安呢。”
宋知欢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时也顾不得规矩仪态,匆匆向外去。
一时见一身官服蟒袍的男子自外入内,四十来岁的人了,已是满面风霜。赏赐见还是去年,过年时他已匆匆奔赴青海,不得相见。
“瘦了。”宋知欢眼圈儿一红,扶起要请安的宋知信,问道:“可受伤了?不许瞒着我,信里都是好消息,可我不信。哪一回你在外受了伤告诉过我?”
宋知信无奈:“这回真没受伤。年大将军猛的很,一路突飞猛进,弟弟就在后面收个尾。”
“这还差不多。”宋知欢沉着脸拍了拍他的肩,眼圈儿掩不住的红,“四十多的人了,还上什么战场,老实在家蹲着养老算了。”
宋知信只能哄着自家向来娇气的姐姐说话,也笑道:“从此就在京里练兵,不出去了,您放心。”
“你上次从战场回来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宋知欢瞪他一眼,却还是心软了,一抹眼泪道:“走,暖阁里坐。若让辛娘备了你喜欢的鸡油卷儿和小蟹饺,还有今年新贡的明前龙井,你不是喜欢吗?回去的时候让人给你包一些。”
宋知信就知道这一关是过了,笑呵呵答应了一声,跟着宋知欢往里走。
乌拉那拉氏站在落地罩下笑盈盈看着,轻声道:“也就您能治他。”
宋知欢瞥了宋知信一眼,轻哼一声,“这小子打小不听话,和老四一个样子,不愧是一个胎包里出来的。”
宋知信还能怎样?只能在一旁赔笑罢了。
午间宋知欢留了膳,用过膳后,乌拉那拉氏心念着姐弟两个怕有什么私密话要说,便笑着起身道:“久闻宫中御花园的景致好,臣妇还想去看看呢。”
宋知欢向外看了看,道:“也罢,今儿日头也不大,让宫女儿引着你去。”
说着,换了素来稳重的辛夷带一个口齿伶俐的茯苓,命二人引乌拉那拉氏往御花园内赏花去。
这时姐弟两个在西稍间罗汉榻上坐了,小宫女又用烧彩琉璃盏子斟了消食茶来,宋知欢端起啜了两口,摆摆手,众人便都退下,只留柔成与云鹤守在槅扇外。
宋知欢方低声问宋知信:“今次上战场,上回的旧伤可好了?”说着,又起身自临窗的小斗柜里取出一个颇为平常的藤条小匣子,轻轻一打开,满满当当的各色玉、瓷小瓶,宋知欢拣了一只碧玉瓶、一只旧窑红釉小瓷瓶出来,又从一旁的匣子里抽出个秋香色小荷包,将药装上,递给宋知信,道:“都是内宫秘制的丸子,一个是专补养沉疴旧疾的,一个是养伤了筋骨的暗伤。上回父亲病重,吃这个也好了。你这身子又不同,两样换着吃,共是二十天的量,定然要交错着吃,每晚睡前服下。碧玉瓶先用,杞菊茶送服,红瓶子第二日用,我记得前日皇上赏了你一罐子虎骨膏?拿那个挖一勺冲水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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