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转头看说话的人,他斜靠在牢房的墙边,长相帅气,周身有一种轻浮的自信,即使在血腥的地牢,身穿破旧衣衫,仍像在一个高规格的酒会。
牢里有四五个人,黑暗处有个家伙伤着,肩膀粗糙地缠了两圈绷带,仍在渗出血来。
更早之前似乎死过一个,地上有一大片黑红色的血迹,就着一点点火光,能看到地板上也雕了花纹和符字,血顺着沟壑延伸了一小段距离,仿佛写在地狱地板上的字。
然后的事是老一套了,大家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那个装模作样,像富家公子哥的叫孚森,职业是战士。一个挑染银发的家伙叫斜草,是狙击手,诸如此类的。
如果是现代模式,一群人大概还会交换一下香烟啊手机号什么的,但现在交换的全是抱怨。
——“他妈的主办方搞什么彩蛋啊,只单纯地打架不好吗”“一个彩蛋还他妈搞这么大气派,有钱没处花了”之类的。
“娱乐界的规则就是要不断推陈出新。”那个孚森突然说道,“这版本目前看上去还不错。”
没人搭理他,这话题在宴会上会受欢迎,但在当事人正在经历的时刻就很烦人了。
白敬安一直没说话,左右打量牢房,这会儿突然说道:“有逃跑的头绪吗?”
周围安静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最终,那个叫斜草的狙击手说道:“有一点。”
白敬安点点头,转头表示在听。
——后来夏天想,既然他们进入的彩蛋是情节模式,那主办方当然不可能让一堆选手在牢里等死,太没可看性了。肯定会有逃跑路线。
这个判断是正确的,接下来的三分钟里,牢里的几个人向他们说明了逃亡的计划。
这处地牢是石头建筑,一班人不久前在稻草下发现石板裂开了一道口子,还挺深,有人把耳朵凑过去听,能听到下方水流的声音。
“也就是说,”那个孚森说,“不是地下河,就是下水道。”
他说时面带微笑,吐字清晰,知道自己在说一句重要台词。
旁边一个年轻人毫无所觉地接下去:“我们试着把石板撬开,但不好弄,这东西重得要命,我们手里什么也没有——”
他停下来,外面传来士兵的脚步声,十分整齐,颇有威势,不像随便逛逛。
那年轻人瑟缩了一下,整座牢房都安静了下来。
夏天心想,这大概就是“等会儿你就有现场可看了”。
天堑大公的出场还蛮吓人的。
先是大门发出沉重的轰隆声,火光映在地面上,让他的影子十分巨大。可以看出他穿着厚实的皮毛大衣,像野兽一般缓步走来,带着饥饿与嗜血的渴望。
牢里的几人迅速用稻草挡住地板,站在裂缝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天堑大公走进大厅,进入了大家的视野。夏天发现他个头不高,整个人裹在皮草里,面色苍白,五官秀美,但神态间有种狂热的东西。
“按照惯例,对来到我领地的臣民,我是要讲些话的。”他说,声音嘶哑,好像受过伤,“欢迎,你们将成为我永恒的居民,我土地的一部分,你们的血肉将喂养我的城堡和力量,你们将是我永恒青春和统治下的臣民。”
“有人觉得他有点面熟吗?”西城在后面说。
“是卫零。”孚森说。
“谁?”西城说。
“卫零啊,各位。”对方说。
“那个明星?”那年轻人说,自我介绍叫方又田,是个十六岁的狙击手。
“克隆的,也可能是生化人,谁知道。”孚森说,“浮金电视台有卫零所有的肖像延伸权,爱拿他搞什么都行……你们知道肖像延伸权?”
“就是和外表有关的一切深度延伸权?”方又田弱弱地说。
“我想也不至于有人不知道。”
斜草盯着走进来的天堑大公,说道:“我觉得他是疯的,正常人没有这样的动作。”
“杀戮秀喜欢疯点的,经典场景里都有几个疯子。”孚森说。
3.
夏天很不爽地听着这个“深度延伸权”,因为他所有的权利也都在电视台。
当时那些人把他从牢里拽出来,打了一针精力剂,把一堆文件推到他跟前,往他手里塞了一支笔。
夏天看也不看就签了,他又没的选。
他对什么个人权利的延伸事项毫无概念。回忆起来,他也只知道名人们——至少他们的面孔——经常会出现在杀戮秀中,也知道秀里会有真正的怪物出场,但没想到还能结合起来,成为新产品。
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仍然会签,他是绝对不会再回牢里去了。但不代表他不会非常不爽。
那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生物漫步走过牢房,柔声说道:“现在,我需要一个人光临我的血祭台。”
所有的人都静默无声,无论它是机器人、克隆人、生化人,还是其他的转基因怪物,但这一刻,这产品掌控着所有人的生命。
它在夏天他们的牢房停了一会儿,满脸狂喜,眼眸在阴影中发出暗红的光,不知加了什么基因。
夏天突然很好奇这一次性的生物在想什么,真的不惜一切渴望着力量和永生吗?它知道它燃烧了整个灵魂,却只是个供人购买的商品吗?
他攥紧金属的薄片,锋利的边缘嵌进掌心。
但接着它走开了,漫步向另一间牢房。
它就这样缓步走过所有牢房,每一间看一会儿,引发恐怖的气氛,看上去很享受这个过程。
它最终又一次在夏天他们的牢房边停了下来。
它伸出手,指向一个人。
牢里所有人都僵在那里,接着谨慎地左右张望,确定它指的是谁。
三秒钟后,大家迅速从它手指方向的区域移开,露出后面的人来。
夏天之前都没发现他。那人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之前没和他们讲过一句话,也没自我介绍,像一大团垃圾般蜷缩在地牢角落。
看到天堑大公的动作,他拼命摇头,朝旁边躲去,想避开那根致命的手指。大公带着享受的笑容——他们到底在它基因里加了啥啊——用纤细的指尖指着他不放松,发出“咯咯”的笑声。
周围静滞了一会儿,一个士兵冲那人叫道:“你,过来。”
对方蜷在角落,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拒不配合。
士兵对这种不合作显然非常熟悉,一个高个儿士兵指示牢里的犯人把手伸出来,在栏杆上铐好,然后进去抓人。
牢里大家虽然现在是选手和明星身份了,但大都坐过牢,知道这套流程,所以配合地让狱卒锁好,看两个士兵走进牢房,硬把那家伙拖了出来。
那人拼命挣扎,疯狂尖叫,完全崩溃了,不断叫着他要投降,让他干什么都行。样子有点像从食用兽的笼子里抓出一个来受死。
周围人冷漠地看着这场面,在几人简短的交谈和眼神互换中,夏天知道他和他们都不熟,也不属于任何小队。而眼下的情况司空见惯,不值得大惊小怪。
孚森铐在夏天旁边,镇定地看着这一幕。那个十六岁青少年狙击手方又田盯着自己的脚尖,像是要哭了。
“他在黑名单上。”西城安慰他。
“什么?”方又田说。
“他投过降。”西城说。
对方怔了一下,点点头,虽然看上去并没有安心多少。
所有的杀戮秀选手都知道这条潜规则,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触犯。
——在杀戮秀中,主办方很不喜欢有人投降,但也不能就此禁止,于是想方设法,打击报复,让它变成一个真正的不可能选项。
这就是致命的黑名单规则了。
一旦上了这份名单,策划们便很快会把你送上绝路。你可能是给秀增色添彩,或是给更受欢迎的明星挣资本,有时他们甚至会花点力气,用巧妙的剪切手段让你看上去像个懦弱的坏蛋,最终被英雄杀死,形成一个恶有恶报的小**。
不过虽然上了黑名单,你多半会落得惨死当地,被亿万人唾弃的下场,可事到临头,不管怎么控制,尖叫着投降的仍然多如牛毛。
现在,他们现场看到了一场“报应”。
士兵们把投降者拖出牢房,丢到祭台上,他们能清楚看到他失禁了。隔壁牢房有个家伙叫了声:“尿祭台!”
有几个人笑起来,但恐惧的氛围丝毫没有散去。
一个穿邪教风格黑袍的家伙熟练地把那人手脚铐在台子上,后者拼命挣扎,但毫无作用,这人业务很熟练。
一个士兵走过去,帮夏天他们解开手铐,几人都没注意到,全盯着祭台。
这地方视野很好,周围一时颇为安静。
“他们老叫得这么惨。”孚森用一副兴致盎然的语气说,“知道吗,《杀戮秀起源》里有个说法,说这种尖叫对收视率特别有帮助,因为发自内心,会造成一种特别真实的野蛮和残酷氛围,是演技所替代不了的。杀戮秀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真实。”
夏天看了他一眼,孚森注意到他的目光,也转头看他,露出一个倨傲的笑容。
“夏天……你是下城来的?”他说,“那名字起得还挺有想象力的。”
夏天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说道:“我也觉得。”
西城隔着栏杆,一把抓住还没离开的士兵,说道:“这是要干嘛?”
对方深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前方的台子上,祭品拼命尖叫,声音很快变得嘶哑。他叫道:“放了我,我有情报!他们想要逃走——”
正在这时,穿黑袍的家伙利索地从旁边炉子里夹起一块火炭,拧开他的下颌,塞到嘴里。
这场景甚至让大厅里身经百战的选手们都静了下来,祭品大张着嘴,可是再也叫不出声来。
寂静诡异地笼罩着地牢,过了一会儿,那人开始断断续续发出声音,但变得极为古怪,像是动物的声音,一点也不像人。
大概炭火不够烫,主办方还是希望他能叫出来的。
长着明星脸的天堑大公带着狂热残忍的表情走到祭品跟前,露出微笑。
然后是漫长的虐杀。
过程极其血腥,夏天知道杀戮秀里会有些……限制级的镜头,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地牢就像是属于牺牲品们的VIP席,而他们看到的场面已经严重超过了普通人的接受程度,达到了反人类的级别。
牢里有人吐了出来,这种画面电视里不可能播,但……夏天突然意识到,肯定有什么人在看。
过程太细致,太漫长,也太专业了,不可能是情节需要,肯定是面向某个观众群。
天堑大公是个专家,穿黑袍的家伙和他配合一致,也是本行业的人才,两人都非常擅于控制节奏,保证受刑者怎么也死不掉。
祭台上,他动作精确,表情疯狂而享受。这血腥的行为详尽至极,自有一套标准。
黑袍人则更像是个娴熟的从业人员,他之前塞炭块的时机就很精准,知道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地牢,也不允许受刑者不惜一切出卖别人,乞求饶命。这是一场秀,不管你怎么拼命,角色是注定的,你就是那个要在台子上生不如死的家伙,非得要牺牲自己,娱乐大众。
夏天看着虐待的过程,觉得像是锯子拉扯神经,让脑子里的某些东西越拉越紧,越来越稀薄,转眼就要绷断。
这种东西会摧毁你大脑的某一部分,不是喝个几杯酒或迷幻药的问题,你会再也无法恢复以前的样子。
所有人都希望快点结束,可酷刑没有尽头。
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某种专注和趣味的目光在观看。
也许是某些有特殊爱好的高级会员,夏天想……有足够的权力,交了足够的钱,于是能看到所有这些东西,割开的皮肉,或是不似人声惨叫的每一个细节。
在心里更深处,夏天知道人性中的黑暗,那是他在下城时拼命想要逃离的。可当来到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上城,他发现这里同样是个噩梦,他只是更多地把自己暴露在这种**之下,成为刀俎上的鱼肉罢了。
他站在监牢栏杆后,看着祭台上血红色的东西,心想那与其说是个刑台,不如说是舞台,在那里就是为了保证所有人都能看见。
这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
某间牢里有人开始起哄,虽然这事没啥可起哄的,他们大概想找点事干,试图用笑声压住惨叫,可并不成功。
受刑者已经叫不出声了,但无法忽视。
血顺着祭台上的细槽流下来,流过一层层的符字和花纹,在火光下如同缓慢盛开的花。这东西经过精心的设计,色彩妖艳得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最终,台上的人形连最后的呻吟与呼吸也消失了,彻底寂静下来。牢里有谁说了句:“拖累收视率的下场!”
有人笑了一声,但大部分人都没笑出来,说话这人肯定想开个玩笑,但声音干涩,一点也不像玩笑。
牢里有人吐了,夏天刚上场时吐得半死不活,但现在一点这样的冲动也没有。他只是死死盯着祭台看,抓紧手里的金属片,锋利的边缘在手指上留下细细的血印。
白敬安一直无声地看着,夏天几乎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
接着他突然伸出手,在夏天手臂上拍了一下,转身走回牢房深处,又去看那处地下通道。
夏天离开栏杆,知道他的意思:不会是我们的。
——不久前他们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斗,引起了策划组的注意,有收视价值,不会以这种方式死掉。
明星脸的大公带着餍足的表情,拖着皮草和雍容华贵的步子离开了,黑袍人和几个士兵收拾残余。
牢房里又恢复了窃窃私语,旁边牢里的人在说,没人知道下一次祭祀的会是谁。这种时候,你只能希望牢里还有上过黑名单的人。要是没有,接着拖出来的,除了明星谁都有可能。
这一刻,夏天突然意识到杀戮秀里明星的意义。选手们必须不惜代价向上爬,这和你身手如何一样,是切实的生命保障。
如果你不够受欢迎,不够酷,你就会被当成祭品,成为幕后扭曲**的牺牲品,以最残酷的方式死在镜头前。
主办方总说这是什么考验勇气和智慧的时刻,但没人能从这种献祭中逃出去的,这不是战斗。
只是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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