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可以看到他那一刻的念头——想不惜一切代价往外冲,不管以后的事,死掉或是被这暴虐的力量再从死亡的边缘拽回来都不管,他必须和他在一块儿。他绝不会再承受一次,他不可能承受再一次了!
“你先走,可以来救我。”夏天说。
白敬安看他的样子像在看个骗子,在关键时刻,一本正经地说愚蠢又绝不可相信的东西。
“我知道机会不大,但总归会有一点的。”夏天说道,“宴会……肯定在什么地方,我们有个卫星监控权限,还有路障通行权,你可以找到我——”
他停了一下,后面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朝他笑。
白敬安死死盯着他,前方的车子移动,想在他们停下来这一会儿时间组成一个临时路障,白敬安突然发动引擎,朝前冲过去。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夏天说。
车子猛烈地撞击,擦着将要合拢的装甲车冲出去,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又狼狈地落下。场面混乱不堪,装甲车们迅速堵死两侧的道路。
天上,浮空梭挡住了阳光,光线越来越暗,飞梭间隙中明亮的光线投下来,一闪之后便消失了。
夏天知道白敬安早就判断出了局势,看到了那条出路,但是没说。他不接受。
白敬安还想再往前冲,正在这时,前方一条灰色的高速公路缓缓立起,挡住前路。幽暗深处,更多的道路层层升起,仿佛巨嘴正在合拢。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条公路断裂了,残尸落下,大地震动。
中央电脑不可能进行这种操作,这是核心代码的手工直接授权。
灰色的公路亮着各色广告的灯光围过来,一时之间,他们陷入了夜色之中,夏天看到一个巨大的色情广告一闪而过,笼子和项圈清晰可见,背景一片酒红色。
他心想,这真是一个肮脏透顶的地方。
“小白!”夏天说。
“我会去找你的。”白敬安说。
夏天朝他笑得温柔又灿烂,像能撕裂一切污浊的光。
“嗯,”他说,“我等你。”
整个程序并不复杂,只是惊险而已。
在一会儿时间里,周围更暗了,只有火的光,让人想到下城……不,比下城更暗。灯火熄了,大概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纯粹的噩梦世界了。
夏天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他一向都是能弄出大动静的那种人,他们车里不缺炸弹,而爆炸和火焰总是能制造足够的骚动。
在一片火光与被全息广告染得乱七八糟的黑暗中,白敬安无声无息地下了车,藏在一处庞大的房屋装修广告牌后面。
在之后的某个时间,他会拧断某辆车中猎手的脖子,藏起尸体,黑进系统,悄悄脱离战场。
他有这样的能力,而夏天要做的就是搞出够大的排场,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擅长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白敬安下车前,夏天对他说:“小白。”
白敬安转头看他。
“要真是不行,”夏天说,“就算了。别来了。”
那人死死盯着他,好像他说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话。
夏天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白敬安看他的眼神的。
火光照亮他的面孔,如血一般……破碎不堪、失去一切的白敬安,被这个世界逼到了最角落,像把残破的利刃,随时会碎裂,但仍沾着敌人的血,不惜一切地想去守护什么。
他应该曾是个光芒四射、无所畏惧的人,但这一刻,他看他的眼神如此脆弱,带着恐惧,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开口。
夏天知道他想说什么,白敬安想对他说,等他再见到他时……他能不能不要死掉。
能不能活着,跟他回家?
夏天第一次见白敬安时就对这人感到好奇。
他撩拨他,找他的麻烦,进入他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可能一个人来到上城很害怕,就是想交个朋友。
可那人好不容易从过去的黑暗中走出来一点,找到对生活的眷恋,会朝着他高兴地笑了……自己却要离开。真是太过分了。
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这年头一个朋友也不该交,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会找到你的!”白敬安说。
“嗯。”夏天说。
白敬安抓住车门,夏天又说道:“小白。”
白敬安转头看他,夏天靠过去,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觉得白敬安在发抖,需要一个拥抱。
但是说不准,也许在发抖的是他自己。
夏天挪到驾驶座上,看着前方梦魇一般扭曲的道路。
他快速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一边拿起副座上的手雷。
他从未这样相信过别人会为他做什么事,战友间任何的逃避、抛弃和背叛都司空见惯,他对人家也没好到哪里去。世道如此。
但他非常确定,白敬安会不惜代价来找他的。
即使那是不切实际的。
他开着车子向前冲去,火光冲天,前面没有道路,也没有任何可以后退的地方。真是个无处可去的世界。
但小白还有一条路,至少今天,他的朋友不会被捕获、玩弄或摧毁。
他突然很想回家,想睡一觉,想吃很多甜点,还想躺在房顶上晒一会儿太阳……
夏天踩下油门,车子疾冲出去,噩梦般扭曲与空洞的牢笼扑面而来,他冷静地计算角度,思考那个能造成最大破坏的计划——
这是他所有能做的了。
3.
白敬安在夏天制造的一片混乱中脱离了战场。
他找到一辆残损的车子,拉开车门,拧断了驾驶员的脖子,又一枪爆了副座枪手的头,坐进驾驶座中。
他驶离公路,在穿过一个餐厅的广告牌时,一旁车道的人看到了他,白敬安开了两枪,杀了他和驾驶员。他做这一切时面无表情,眼中结透了冰,没有一丝光线。
他的行动在夏天制造的大动静下没人发现,此时猎捕方行动有序,战术频道中命令不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捕杀那血淋淋的战神身上。
白敬安把车子开到战场东侧,最近的建筑是浮金集团的一座玩具城,色彩夸张而明艳,像栋糖果做的大厦。
他进入路障,黑入门禁,顺着车道向下,二十层左右会有一条通往下方公路的走廊。
有一会儿,鲜艳与甜美的色彩包裹了他,四处可见面带笑容的卡通模型。因为追猎,本地人员早已清空,无数张脸带着迫切的笑容朝向虚空,整栋楼如同一个空洞洞急待满足的胃。
抢来的装甲车里,能听到战术语言交错的内部通讯,语气里透着股血淋淋的兴奋,都在说着如何困住夏天,怎么在不杀死他的情况下逮到他。这是一场庆典般的围猎。
最后时,夏天如同自己所说,搞出了很大的动静。
他无差别炸掉了周围大片的公路和装甲车。他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硬是往前冲。
最后的时刻,道路合拢,无数巨大灰色的牙齿吞噬猎物,样子一点也不像公路,而是某种城市变异出来的触手或是尖牙。
接着,白敬安看到夏天所在的地方发生一系列巨大的爆炸,尖牙碎裂了,砸落下去击碎下方的公路,夏天的车子在一片火光中向前冲。
猎手们的内部通讯频道乱成一团,有人在叫:“他疯了吗!”
“前面什么都没有了!”
“再重复一遍,一定要活捉——”
“我操,他想干嘛!”
离得很远,但白敬安觉得自己看到了夏天的样子。
他伤得很重,刚才的撞击中,一根大桥的钢筋穿过引擎刺进了他的腰腹之中,那是一处致命伤,车子里到处是血。但是这时,没有人抓着说他需要打止血针了。他死死盯着前方,好像伤口并不存在,而他只靠眼中的光芒……和将焚毁他的希望去坚持。
白敬安听到内部通讯里有人叫:“他不知道那是绝路吗——”
他知道,白敬安想,可他毫不犹豫,只是把车子往绝路开。那一瞬间,残破不堪的车子冲出凌乱灰色的獠牙,冲入深渊与阳光之中,仿佛能飞起来一样。
但接着上方巨大的浮空梭动了。
那漆黑的庞然大物中,投下神迹一般的牵引光束,把车子固定在空中,像是一个孤零零的标本。
那辆厢型车完全摧毁了,在这片胃一般的深渊中变成了一团垃圾。
昨天晚上,白敬安躺在那辆车子里,他俩吃东西和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那儿好像个家一样安全和永恒。但是这一刻,它看上去渺小又残破,什么也保护不了。
最后的时刻候,白敬安希望夏天失去了意识。但他多半还醒着,在车子里动不了,看着自己慢慢上升,无可阻止地被上方的庞然大物吞没。
白敬安站在玩具大楼二十层的大厅里,死死盯着浮空梭把夏天的车子吞入其中的场景……入口合拢,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抢了车,打开战术频道时才知道,冰山的人管这次行动叫“猎捕战神”,言辞之间透着股血腥的亢奋感,仿佛在打一款暴力的游戏。
他们创造出一个神,然后毁灭。
但夏天只是一个从下城来的年轻人而已,失去了家人,被虐待和折磨,当地长官又为了仕途把他卖到浮金集团。
可是现在,他只是这个世界围追堵截的猎物,走投无路,他们在他身上找乐子,再把他摧毁殆尽。
白敬安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穿着刚从尸体身上扒下来的黑色制服,一点也不像他,像个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灵。
火光映在他眼中,那里是一片永远凝固在了大屠杀黑暗中的世界,流着血,烧着火,仇恨满溢,却又如冰封一般。
规模庞大的狩猎取得了胜利,他们抓住了战神,主菜将要上桌。
这贪婪、恶心、该彻底焚毁的地狱和垃圾场!
白敬安发现自己在发抖,头疼得厉害,但他没管,只是吸了口气,转身回到车中。
战术频道中有人在大喊大叫,那些人已经发现自己不在了,都在找他。
他面无表情地调取卫星图像,把目标锁在带走夏天的浮空梭上,思考计划的每一步。计划血腥而且绝对是疯了,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吞噬夏天的不是随便什么人,而是……这世界食物链最高层的众神们。
白敬安发动车子,离开玩具城,手很稳。
在他头脑黑暗的深处,那个困在无数腐尸中的人以一种疯狂而阴冷的语气说道:“我不管。”
他不管会造成什么结果,或是死多少人,他要把夏天找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
夏天确定自己不会活太久,他家里人也都这么想——除了迪迪,她还没度过对英雄的幻想时期。
他姐对他的精神状态很担心,觉得他总有一天会追着他幻想出来的有尊严的生活一去不回。最后连尸体都进了别人的肚子,再也找不到了。
他向她保证自己会竭尽全力活下来,但她一点也不信任他。
现在,她也已经死去很久了。
夏天谨守了承诺,他尽了全力,不过她的不信任是对的,他不断地惹是生非,他的敌人就是敌人,即使那是整个世界,它依然是敌人。
恍惚中,夏天感到无数人围在他四周,有人在大喊大叫,说他非得活着不可,还有人给他注射了什么——新型的纳米医疗药物?
浮空梭经过几次汇合与交接,平稳下来。有一会儿,他能感到医生都退去了,另一些人从阴影深处走出来,围在他四周,盯着他看。
他张不开眼睛,动一下都不行,他听到有人笑了一声,轻快恶意。
“够费劲的。”那人说。
半睡半醒之中,夏天感到有人触碰了他,某个人……抚摸他的头发,手指深深插进发根,仿佛根根尖牙一般咬噬和享受。他心里的某一部分感到恐惧,拼命想要躲藏起来,可是什么也做不了。
有谁把他的头发拢起来,露出后颈,一个声音说:“得拴条再结实点的链子。”
夏天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感觉像在朝着颠倒的深渊坠落。
在某个时刻,他感到一阵疼痛,有什么东西探了进来,仿佛……有只什么怪物的舌头从他后颈探入,吸吮脑浆。
一时间,黑暗变成了无以计数浓艳的色彩,带着足以噬人的斑斓,世界化为一锅迷幻的汤,无意义地沸腾着,无休无止,把他分而食之。
他听到自己的呻吟,很陌生,像小动物无助的呜咽。
他努力想把声音吞回去,那尖牙般的手抚摸他的头发,说道:“乖孩子。”
夏天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光很亮,聚集在他身边。
他动了一下,头疼得要命,还很想吐,他下意识去碰后颈,很确定自己经历过某个手术,至少惩罚芯片升了个级。虽然那里没有任何伤疤,上城的手术不会在外表留下任何东西,但它抓着他,像长着无数细细长腿的蜘蛛。
夏天想估算一下昏迷了多久,可一点头绪也没有,完全丧失了时间感。他小腹的伤口也已经消失,那可不是什么能用家庭医疗箱处理的小伤……上城的权贵们很有耐心,要他活蹦乱跳地上餐桌。
装昏是别指望了,夏天坐起身,发现身体状态非常好。他还穿着之前的衣服,上面全是血,有撞车留下的破口,外套放在旁边。他赤着脚,没见鞋子,藏的武器全没了。
他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是间大约九十平方的房屋,通体呈现雅致的深红色,装点以金、银和黑色,床单、家具和装饰无不精美,细节精雕细琢,不厌其烦,大概还都有什么悠久的历史渊源,反映出一流的审美水平。
天顶呈现雅致的弧形,内置灯光,全照在他身上。
房间里很暖和,却有什么地方让人骨子里发寒。
他没有看到任何门窗,对面整张墙上有座样式诡异的大型雕像,燃烧般的纹路枝枝蔓蔓地装饰着墙角,又弯曲着垂下,仿佛道道栅栏。夏天突然意识到它是什么……这是一座笼子。
红色、黑色、金和银,奢华牢笼的主题风格渗透每个细节。
早就给他准备好了。一座关神的笼子。
他下了床,慢慢走过去看那座雕像。
它像是生铁铸的,整体形态严酷而诡异,散发出血腥和饥饿的气息,仿佛吞噬过很多人。
夏天停下脚步,看到一张风格化的尖叫的人脸,极度痛苦,失去个人意志,空洞的眼窝盯着他,里面是纯粹的无望。
接着他看到了更多。
整面墙上,雕的是无数受刑者纠缠的身体和面孔,被痛苦扭曲的线条融合,肢体变形,形成刺、扣环或是栏杆——
夏天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这是个刑架。
他以前听人提过,但从来没见过。
跟他说的人绘声绘色,说是多硬的骨头都会在这东西上碎掉,变成柔软多汁的烂肉,只会全心全意服务于主人。
夏天瞪着那些尖刺、扣环和凸起,想着它们都是干什么的,然后一阵恶寒,没有忍住,弯着腰干呕了起来。
他心想,这不会是新搞出来的,这扭曲的架子肯定接待过无数他这样的人,在上城血淋淋的“艺术”下尖叫、屈服和粉碎。
“欢迎来到嘉宾秀。”一个声音说。
夏天身体绷了一下,但是没动。这里是精密布置舞台的中心,周围一定有无数的摄像头,像密集的网一般罩在身上,观察每个细节。
“直到今天,我们才终于把恶战之后,还沾着血的战神当成猎物关进笼子,放在了大家的餐桌上。”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听上去非常近,但又无所不在。
夏天不记得这个声音,不过也许在某个晚宴上遇到过,在这种地方,所有对你笑容可掬的都可能是会吃了你的人。
“经过投票决定,我们将进行一项极为古老、精致和有艺术性的活动,我们首先将‘驯服’。”那声音又说。
他不是在对夏天说话,而是对房子外或是更遥远终端的另外一些人说的。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他不存在。
“这将是摧毁一个人意志的过程。”旁白说,“这一项目最适合强悍野性的猎物。当被放在刑架上,敲碎骨头的是战神阁下的时候,想必会格外令人血脉偾张!”
夏天静静低头听着,他握了一下拳头,又松开,他的手很冷,血液都好像流不到指尖。
他想起白敬安。
这时候想这个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世道你不能指望任何人,只能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或在城市肮脏的阴影中无声死去,成为堆积如山**血肉中的一员。
他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可那人的形象就是清晰地冒出来,像是这片黑暗和绝望之地一枚小小的光。他心想,他在干什么?
逃走了吗?
还在想着怎么救他吗?
他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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