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破晓 (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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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城编过无数个故事,无论在哪个里,这都是要结束的时刻了。

该死的死去,应该活着的活下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结局。

一座座城市拖着火焰的尾迹向下坠落,河流冲天而起,楼房大片倒塌,火焰如水一般四散迸裂,吞噬层层叠叠的大楼、公路和广告牌。

主赛场摄像头大量失联,夏天从爆炸的大楼上与无数虫尸一起坠下,接着图像陷入黑暗,战神仿佛落入永夜之中。

浮空城的派对正是最疯狂的时刻,这座天堂之城中居住着无数血腥、残缺又疯狂的灵魂,毫无自制,陷入狂喜、**、愤怒,又或是疯狂的责任感中。

浮金集团、冰山私保、防卫部……所有的武器库全部开放,化为一串串代码疯了般流传,每个杀戮的信徒,都拥有了大规模破坏的能力。

而夏天和白林失联只让信徒们的狂欢更加血腥,整个世界都随着战神一起坠入地狱。

雅克夫斯基仍坐在虚空沙龙的角落里。

他可以离开,没人关心,也没人再要他的意见了。他只是不知道能去哪。

几个世纪的派对后,上城根子里的隐疾终于完全爆发,权贵们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波折——争吵、无法理解或漠不关心,有的死去了,还有些则离开此地。

他们有足够的资源逃离,天知道几百年里一些家族积累了多少财富。

雅克夫斯基不知道他们离开后会干什么,又如何生活。他们从不知如何生活,可又不想死去。

小明科夫先生离去前跟卫星墨说“毁灭是上城唯一祭拜的神明”,他是对的。

颓败无可挽回,世界只剩下毁灭的秩序。

最优秀的建设者和程序员都参与了毁灭,他们总归是某个部门的终生合同工,最短的合同也是五十年起算,他们没有未来,自然不会在意现在。

比如田小罗,她的合同是从防卫部转来的,死都不会结束……雅克夫斯基突然想,田小罗呢?

他连忙去搜索摄像头——眼前尽是可怕的画面,杀戮秀的粉丝们从来充满了血腥的想象力——一边给她打电话。

电话不通。

雅克夫斯基动用所有的权限去查,脑子里全是些可怕的画面。除非酒醉时,他的思维永远摆脱不了这些东西。

接着他找到了,她在家。吉光区的阳光镇公寓。

雅克夫斯基把酒瓶一丢,退出拟真设备,抓起救生包,冲出已经混迹了近一个月的房间,朝外面跑去。

外面正在破碎,所有人都在狂欢,而他很久没跑了。

在迫切与狼狈之中,他感到最后一丝鲜活的**。

那是他的宝贝小妹,曾跟在他后面跑来跑去,满脑子古怪的主意,但他已不记得他们从何时起不再讲话了。

他从没好好照看过她。他做不到。

他们都是孤立自己的高手。

雅克夫斯基跳上车子,冲上街道。浮空的城市正在一座座坠落,因为有安全协议,大部分的坠落都是轻缓的。

从下城看一定很壮观,天际烧了起来,仙境般的城市尖叫着落下。那里的人会惊慌地逃难,可上城却不在乎,他们大叫和大笑,放着音乐,沉浸在血与火的狂欢之中。

下城的人很快就发现落下来的是一片蛆虫滋生,彻底朽坏的腐土。

雅克夫斯基手忙脚乱设定了目的地。田小罗的地址一直在程序列表的第一位,他却从未用过。他试图回忆起上一次和她说话是什么时候,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大概因为他不知道能和她说什么,向她承认他做过什么,或是听她哭诉,说她又做过什么。

生活充满了无力和绝望,你一天天沉沦,对一切感到羞愧,于是一个字也不想说。不过没关系,世界充满了这样的沉默者,酒精和药物可以帮他们屏蔽痛苦,科技让现实生活从此消失。

他曾发誓等到有时间自己会去看她,和她好好谈谈,尽一个兄长的责任。

而现在,已经到最后的时刻了。

一伙戴魔鬼面具的年轻人袭击了雅克夫斯基的车子,还朝他轰火箭炮。

雅克夫斯基从网上搜索了一处导弹反击,没控制好,炸了半条街。城里全是这样规格的斗争。

他从翻倒的车子里爬起来,半边身子全是血,一根钢条穿过了身体,但不是太疼。

他没有理会,四处去找田小罗房子的方向。他视线的角落仍然亮着虚拟视野,那已是他肢体的一部分。

摄像头闪动一下,恢复了转播,白林正开着浮空梭一路向上冲,摧毁所有他周围的东西。

轨道打击的重剑落下,落在夏天身周,把噩梦般的城市撕裂开来,变成深渊。

雅克夫斯基意识到白林想干嘛,他不可能在夏天落地之前赶到他身边,于是把整片大地毁掉。

承重梁碎裂,重力同时撕碎大片的隧道和楼房。

白林跟前张开大片武器列表,又一道打击落下,光芒瑰丽,如黑暗中泛起的日出般的光,虫子在高温中化为飞灰。

那是一条纯粹死亡的通道,这次整个世界再次看着那个曾没能守住的白林去保护他的家人,所有人都站在他那边,帮着他守住。

这片地狱不知吞噬过多少杀戮秀选手,但这一个大概它就是吞不下去了。

他们的眼神与触碰间中总有无限的言语,任何言辞和演绎在这关系面前都会黯淡无光,而他俩是这个歌舞升平、冷漠血腥世界的食粮。人们一点一点吃掉他俩,填充空虚的胃。

雅克夫基捂着伤口,一步步朝田小罗家的方向走,街上到处都是伤号,一处倾倒的建筑里,正在进行一场临时的秀,杀了人挂在房檐上。

他无视一切,寻找田小罗在的那栋楼,这里所有的房子都一样,但他就是一眼能认出她的。

雅克夫斯基上了楼,电梯自动打开,显示田小罗家的楼层和权限。她始终把他进入的权限列入其中,可他却从没来过。

他进了门,取下虚拟终端,丢在地上。无所不在的死亡消失了,他看到妹妹的客厅,和以前一样,乱七八糟,全是电子产品,日子像是随便对付一下。

接着他看到了她。

她坐在卧室的一角,穿着件印着星星的皱巴巴的睡衣,周围悬着无数屏幕,不断调整,光影变动,像一场盛大的交响乐。

她眼神专注,在任务窗口中显得放松而自信,像她很小时那样。但不再是那个时代了,她模样仍旧甜美,可眼中全是毁灭的光芒。

雅克夫斯基知道她在做什么,他一直知道,但从没问过。他不想交谈。

她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没看见他,雅克夫斯基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转过身,在门外她看不到的地方盘腿坐下,血一直在流出来,可他并不关心,只是掏出不锈钢酒瓶。

嘉宾秀的时候她冲出房间,还扭了脚。他追出去,听到她在杂物间哭,而他在外头站了半天,最终只能在一墙之隔的地板上坐下,拿出酒瓶。她一直不出来,他坐了一夜,这是他所有知道的陪伴的方式。

浮空城深处传来震动,主城将要坠落了。

她像没感觉到一样。她很久以前就分不清楚活着和死亡的界限了,他也一样。

他又喝了口酒,靠墙坐着,陪着她。

赛场碎裂了,夏天向大地张开的深渊坠落下去。

白林开着已一塌糊涂的浮空梭冲上去,无数的尸体和建筑板从周围掠过,接着他看到了他。

他曾想自己如何在这巨大的崩塌中找到夏天,可他一眼就看到了他。像在抽签仪式上他第一眼看到他一样,没人能混淆这样的人。

白林想也没想控制浮空梭向下急转,向夏天的方向冲去。他没管隧道、虫子或是任何其他障碍物,把动力开到最大,只是牢牢盯着夏天。

场景极尽诡异之能事,偶尔可见自明灯破碎的微光,四周一片幽暗,白林朝着深渊疾冲。他什么也不在乎,如果拉不住夏天,那么安全、理智和未来都是毫无意义的。

世界在他周围颤抖、碎裂,又一掠而过,白林在高速运行的浮空梭上站起身,风压撕扯他,掠过的标牌在肩上留下一道深可入骨的伤口。

他毫无感觉,一脚勾着残破的车门,死死盯着夏天。

下方是融成一大片的广告牌,坚实的地面上,无数人扭曲的面孔看向虚无,白林冲下去,身体探入深渊,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

他抓住了。

在最后一刻,他一把拽住夏天的后领,身体被带得滑了两寸,但他收紧手指,一点也没松。

地面转眼到跟前,白林把火力开到最大,地面碎裂,露出下方血色内里,继续狂乱地坍塌。

浮空梭冲进地狱中,白林空出来的一只手猛打方向盘,反重力梭转了个急转,向上方冲去。

白林他一把把夏天拽到浮空梭上,他跪在地板上,查看夏天的情况。

那人安静地躺着,很苍白,那么冷,没有呼吸,伤得惨不忍睹,经过惨烈而漫长的战斗,几乎完全被撕碎了。

白林一手摸索着去抓旁边的医疗包,摸出一支急救针剂,看也没看注射到动脉里,一边不断试夏天的心跳和呼吸。他不确定是否一切都是徒劳,也许……他已经死了,就在与他咫尺之隔的地方,而他再一次落得满手鲜血,什么也留不住。

世界在周围大片坍塌,白林伸手把他散乱的头发拨到耳后。

他撕开了整个医疗包,仍在不断尝试急救。他无法停下来,如果夏天不在了……他一辈子都无法停下。

他会永远停在这一步之隔的光明之前,死在这里,永远坠入地狱。

白林摸到最后一根急救针剂,直接注射进夏天的心脏。

那人仍旧毫无反应,白林怎么找也没有任何的医疗用品了。他怔了一会儿,收回手,小心地抱住他,想着他再也不会放手了。永远都不放手了。

“夏天,”他说,声线颤抖,脆弱至极,“夏天。”

那人安静躺在他怀里,他又一次认真把他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小心地亲吻他,把面孔埋在他的颈项中,小声叫他的名字,好像这样能让他醒过来。

浮空梭盘旋着上升,火焰和虫尸片片坠下,景象宛如地狱。

赛场的天顶已经碎了,真实的天穹压下来,天色将亮,东方亮起一抹剔透的光。

天地像一枚严丝合缝的卵,现在裂开了一线缝隙,露出外界的纯净的微光。不知是希望还是灾难。

正在这时,白林感到夏天猛地吸了口气,动了一下。

他更用力地抱紧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接着他感到那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抓了一下他的衣服。他呼吸虚弱地拂过他的皮肤。

白林哭起来,不停地发抖,好像还是很多年前那个崩溃的年轻人。

好一会儿,他感到那人指尖在他身上蹭了一下,那么轻柔,像在撒娇,只有夏天会这样。怀里的人说道:“别哭啊……”

白林只是紧紧抱着他,哭得一塌糊涂,毫无形象,他一点也不在乎,他不想停下来。

反重力梭越升越高,土地、隧道和虫子们退去了,可以看到远处从坠毁中逃出来的别的选手。

火光与死亡在他们脚下展开,无边无际。暗沉的天空全染成了赤红,巨兽已经死去。

白林轻柔地用袖子擦去夏天脸上的血污,那人一手搭在他后颈上,白林俯下身亲吻他。他不关心摄像头,什么也不管了,他们随着浮空梭向上升,心醉神迷地接吻。

世界在他们周围沉下去,燃烧着无尽的毁灭与死亡。

但有什么关系。

2.

雅克夫斯基从田小罗房子外的监控视频看到了小明科夫。

那人开着辆看似低调但绝对超豪华型浮空梭,个人防御力场在周围流转,在染血的夜色中,他像一小团闪电,既亮眼又充满毁灭的恐怖感。

他随便穿着件T恤,但权贵公子的样子十足——当然他本来就是。

除了宴会上,雅克夫斯基很少在现实中见到他,别提这副样子了。

明科夫先生是个铁腕人物,他的独生子更是可怕得变本加厉。

那个家族的人对重要关系的理解永远是错误的,像很多权贵人士一样,困在混沌而黑暗的**中。那一定如同在胎膜之中,没有出口,无可抑制地把你扭曲和异化。

当接触之后,你会发现权贵们宛如异类。他们必然会变成齐下商预言的那个样子,是人类社会母胎在高热和疯狂中产生的怪物。

扭曲终归会产生凶性,雅克夫斯基一直觉得这家族早晚要出个毁灭世界的款。现在果然出现了。

小明科夫朝田小罗说道:“上车。”

田小罗怔了一下,抬头看他,这人在三十九楼的窗外的虚空中朝她说道:“这事儿还没完呢。”

田小罗静止了一会儿,伸手关上主屏幕,姿态轻盈地从地板上跳起来。

“我看到了,”她说,“有些杂种跑了。”

“我每一个都记着。”小明科夫说。

田小罗抓起地上的一堆终端,赤着脚爬上窗台,敲了敲后车厢,屏蔽力场撤去,把一堆东西丢进小明科夫的车后座,把豪车变成垃圾堆。

“有必要都带吗?”小明科夫说。

“有。”田小罗说。

她回身又拿起一大盒存储条,跳进车中,粗暴地把东西推到后面,重置虚拟屏,准备出发。

地底深处,一直藏在高楼大厦深处毁灭的力量再一次涌上来。

雅克夫斯基坐在倾斜的地板上,没有说话。他没打招呼,也没叫停他们,搭个便车。

他无法言语。

幽灵太多了,他没法带着这些东西去任何地方,开始任何新的生活。

他坐在墓地里,找不到出路,到现在,也不再想去找了。

但没关系,她会活下来。

世界将一片混乱,日子不会好过,但笼子已经碎了,不会有上城,不会有无止境的合同和给饥饿人们消费的死亡了。

在这个世界中,也许她会过上值得一过的生活。

雅克夫斯基坐在门外,听着他妹妹上车的声音,正高兴地说怎么能找到那些权贵,又要怎样干掉。他的身下,血把地板浸透了一大片,他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慢吞吞地抬起手,捡起之前丢掉的终端,戴上。

他看到田小罗坐着浮空梭离去,没有再用摄像头追踪,只是看那点光消失在夜色中。

上城无尽毁灭的图像涌来。这才是他的世界。

雅克夫斯基又喝了口酒,闭上眼睛,在这破晓时分,无尽的黑暗把他吞没。

浮金主城在田小罗的脚下坠落。

这里像有一个世界那么大的珠宝盒,灯、广告牌、爆炸和火光在黑天鹅绒般的大地上展开,既有整齐精美写字楼的光,还有大量色彩和形状不一广告牌的,全息广告闪动游移,引人注意。

下面不时发生爆炸,浮空梭上能隐隐听到强劲音乐。

一场浮空的大型舞会。

从第一座反重力城升上天空,他们就在举行一场无止境的派对,一天天远离现实。“快乐”令人筋疲力尽,璀璨灯光下埋葬着压榨殆尽的尸骸。

现在,那片庆典之地在夜幕下缓缓倾斜,向他们脱离已久的大地沉去,建筑材料崩裂,悲鸣一般在夜色中回荡。

派对要结束了。

杀戮秀最后一轮的结束既没有彩虹,也没主持人来宣布“英雄”们的胜利。

赛场变成一大块烧透的废墟,坠下地面,不复形状。

白林带着夏天去和小明科夫约定的地点。

和小明科夫定下计划没多久,两人就做好了打算——没有了浮金集团无所不用其极的医疗机构,他们需要后备路线。

杀戮秀明星们从不是宣传中不考虑后果的疯子,他们这种人行走于生死之间,从来都精于计算,会考虑到每条退路,算到最后一颗子弹。

所有那些惨烈的死亡,都不过是人工造就的景观。

白林从赛场中抢过来的浮空梭经过这样的大战,摇摇晃晃,随时会散架。白林奋力抢救,他觉得自己在下城区大概是个修车好手,这种状态都能压榨出车子的最后一点潜力,没让它罢工,还灵巧地躲避开了几次随机轰炸。

夏天蜷在破烂的车厢里,安静地看着他。

白林处理好反重力梭,立刻回到夏天旁边,小心把他抱起来。高空很冷,他们也没什么取暖的东西。

他握着夏天的手,那人手很冷,过了一会儿,夏天小声朝他说道:“我要睡一会儿。”

白林亲亲他的头发,那人在他怀里慢慢滑下去,如同死去一般。白林稍微用力,更稳地抱住他。他的一只手始终放在他的颈侧,感觉脉搏是否还在。

接头地点是一座浮空区般的大型反重力梭,像尾漆黑的鱼,在夜色和火光中游移。

白林停稳浮空梭,把夏天抱起来,跳上反重力区。几个医生冲过来查看情况,一个个脸色很不好看,立刻开始给夏天做紧急治疗。

没人问问题,也没人再想把白林拉到一边处理伤口,白林一直站在夏天旁边,随时盯着他。

那人伤势糟糕透顶,医生们迅速止血,查看内脏伤势,但关注的重点却是惩罚芯片和内置耳机。几人快速交谈,说的全是专业术语,脸色难看得要命。

“白、白林。”灰田说,像在叫出一个神话传说中的名字。

她一身研究员打扮——据说她之前上的就是医学专业,是为了还助学贷款干了全不相关的活儿。

“夏天身体里的东西很麻烦,和神经联系紧密,还是生物性的,它有生长和控制的本能。”她说,“它创造的目的就是把人锁死,本质上取不出来的。”

“我们可能要进行一次大手术,不过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另一位医生说,“毕竟……”

他做了个手势,白林知道他的意思。

浮金集团和权贵们的权力不容置疑,链子永远是链子,他们从放进去开始就从没想过取出,它只会不断生长,直到把寄生体毁掉。

“我们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可能会造成未知损伤——”医生接着说。

“会怎么样?”白林说。

“我们说不准,”灰田说,“他……大脑会受损,也许会……醒不过来。”

白林一时说不出话来,灰田干巴巴地说道:“你考虑一下……”

一辆浮空梭远远开了过来。

是小明科夫的车子,开得像道流星,在夜空中飞蹿过来,往停泊区一丢,也没停好,就从车子上跳下来。

他仍穿着那件印着爆炸图案的黑色T恤,头发凌乱,像个玩疯了的孩子。看到白林和夏天,他怔了一下,笑起来。

田小罗立刻过来查看,小明科夫在黑暗的边缘站了几秒,才走过来。

医生迅速开始向他解释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夏天旁边站定脚步,看着他。防御场外传来风的嘶吼声,很近的地方发生了一次爆炸,把幽暗的云层照得透亮,火光照亮层层叠叠的虚空。

夏天安静地躺着,衣服浸透了血,小明科夫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肩膀。

“干得漂亮。”他说。

接着他抬起手,丢了个什么东西给白林。

“结束大礼包。”他说。

白林伸手接住,小明科夫丢过来的是个储存体,做得宛如一只盘旋的金蛇。

“嘉宾秀的视频,只此一份。”小明科夫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看到这侮辱人的玩意儿了。”

白林紧紧握住,嘉宾秀是个噩梦,可是这么久以后回忆起来,他脑中只有夏天克制的温柔和不惜一切的保护。

又是一声爆炸在上方蔓延开,白林不知道是什么武器,它把整片天空全都烧亮了。太阳在深夜中升起,为毁灭而来。

他抬头看天,强光照亮面孔。真可惜夏天没看到,他会很喜欢的。

超棒的烟花。

白林转过头,朝医生说道:“做手术。如果夏天醒着,他会说一秒也受不了那根链子在身体里了。”

他们做了那个手术,去除权贵们的锁链。

之后夏天一直在睡,负责的医生说不知何时会醒过来,需要进一步观察。

但白林知道他会醒的,会张开双眼,而自己会朝他微笑,告诉他事情终于好起来了。他们会生活在一个新世界,又或是废墟中,但有什么关系,他们在“命运之神”的尸体上。

新世界总会长出来的。

他一直陪着他,看那人一天一天沉睡与恢复。

夏天睡了一个星期。

在这七天里,浮空之城不断坠毁,光裸阴沉的天空呈现,天际始终隐隐地明亮或暗红。

第二天气象控制程序出了问题,阳光并未出现,而是开始下雨。铺天盖地的雨水冲刷世界,火光映得水色如血。四处可见战斗和死亡,武器太多,狂欢还在继续,上城人习惯于漫长的派对了。

雨越来越大,到第三天已是倾盆而下,把整个世界罩入混沌之中。狂欢派对仍在继续,上城的残尸中亮着微光,尖叫和音乐不断。天际不时有一座浮空城的尸体落地,发出轰然巨响,在大雨中烧起末路的火光。

到了第四天,雨水渐小,天空和大地之间空阔而幽暗,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上城的残骸躺在雨中,人声也日渐稀少,四处都是尸体。

雨水是第五天停的,天穹阴沉地压在地面,分不清边界,浮于空中璀璨的城市消失了,像被吞食掉一般,天地间空空荡荡。黑暗的地面上偶有光线一闪而过,接着又消失不见。

第六天,气象控制程序的混乱趋于停止,阴郁的天空缓缓上升,偶尔能见乌云后的光亮。傍晚时分,部分地区云层散去,金红的夕阳洒下,照在荒芜的地面上,场景神圣,宛如宗教画一般。

到了第七天,太阳出来了。

乌云尽皆散去,碧空如洗,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向大地。

残余的植物在废墟中摇摆,断枝发出新芽来,藏身于屋子里的人们抬起头,下城的人惊奇地张大双眼,第一次看到了阳光。

这些世代生活在黑暗中的人讨论这场坠落,他们都幻想过建筑板上的天堂,也总会谈论反抗。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上城会从天而降,极尽繁复华美之能事,可自己已尽数朽毁了。

世界完整如一。

白林三天后联系上了艾利克和韦希。

五轮赛场上的选手大都及时乘坐浮空梭逃离了,他们这种人在逃生避难方面全是专业水准。

一群人在大雨中逃亡,还卷入到一场神奇的“部落”战斗中去。一班人在浮金集团坠地的星空巨楼庞大的建筑群中,找到了新的狂欢方法,他们在无尽的房屋、自明灯和广告牌中分出了扭曲的阶层,进行战斗,并且开始给夏天封神。

“想想就刺激。”田小罗说。

这位战神殿前管理员剪短了头发,不再做出可爱的打扮,口袋中也没再老是放着情绪控制的药物。虽然事到如今她已经没了家人——据说她去找过她哥哥,但没找到,死太多人了,而且三句话不离怎么杀人,不过已经没了之前的沮丧与绝望。

“杀戮秀最后时大部分摄像头失效了,他们断定夏天死了,”余安说,“还声称他是战神的化身,前来毁灭世界,之后又回到了神位上什么的。上城可不缺这款资料素材。”

“死亡总是让人神化。”韦希说。

他一身雇佣兵式的装束,虽然仍旧模样斯文,但口袋里都装着武器,亡命之徒的气质从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

“他们觉得他死了也好,”艾利克说,“要是知道他活着,真是……”

他没说完,所有人都有点发毛,不用想就知道会引发怎样的灾难。这疯狂的迷恋是一只饥饿的怪物,把上城绞成了碎片,也会把他完全摧毁。

夏天和白林需要死去。

而接下来,白林想,这场战神主题派对的余波会持续很多年。

3.

战神殿还能通过特定的方式登录,不过即使不能,战神也从不会被遗忘。它和一望无际的尸骸永恒存在于时空的一角,古老又崭新。

这一次,战神脚下祭品是整座上世界。

白林在这里找到了齐下商的死亡录像,那是数个小时极有创意的虐杀,干这事儿的人设备齐全,并一定计划过很长时间。他举止间带着空虚的专注,做了所有齐下商曾经或试图对夏天做的事。惨叫、恳求和询问对他毫无意义。他听不见。

和小明科夫接头时,白林见过此人一面,他模样斯文,彬彬有礼,一直面带微笑。但那是一张面具,因为戴得太久长在了脸上。他连朝向明亮的专注都是黑暗的。

小明科夫管他叫齐岚,他从不靠近夏天所在的方向,只是远远站在黑暗中,像夏天身上的光芒会灼伤他。

白林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在忙乱中从人群边缘无声地消失了。小明科夫说不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他自己也不在乎。

世界突然变得那么大,充满了秘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而无人知晓。

灰田每天来查看夏天的恢复情况,她很清醒,不再不来杯酒就没法工作了。照她的说法,当医生不适合总是喝醉。

夏天准备做手术时,白林凑过去亲吻他,他听到几声抽气,灰田在后面说道:“我操!”

直到现在,她仍旧对他俩的关系接受不良,稍微亲密点,她都显得心惊胆战。有一次忍不住朝白林说道:“你们不觉得你俩在一起阵容太华丽了点吗?!”

白林可以理解。

这种关系在一个星期前,还是一发核爆级的武器。而他还不时梦到上城发现这场恋爱后果会有多可怕,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关系在上世界就是个梦魇。

他们想要的无非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想要有尊严。这追求如此简单,却只有在世界毁灭后才能得到。

“那是以前的事了。”白林说。

从现在开始,夏天只是夏天,而他也只是小白了。

他又凑过去亲了亲夏天的头发,一点也不为世界毁灭感到遗憾。

迪迪对他俩的关系倒丝毫没有大惊小怪,照她的说法,她已经把夏天托付给了白林,目前这种发展再好不过,连她对他终身大事的忧心也一并解决了。真是没有更划算。

这些天她每天待在夏天的床前,看上去习惯了哥哥的受伤,只是安静地守着。她把棉花糖和巧克力——战神权杖——放在夏天随时能拿到的地方。

“他总是一醒就想找武器。”她朝白林说,“有时明明很安全,可他就是不消停……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知道世上就没有安全的地方。”

——小明科夫之前把她安顿在下城,拖延了足够长的时间。和明科夫先生这种人对抗一定非常可怕,他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但这场阴影中险恶的战争持续到最后,赢得了最后三天的时间。

他不知道迪迪这些天是如何度过的,只知道前阵子堤兰给了她一个调整过的战术视野,附了一堆非法权限,她已经用得相当熟练了。

她仍旧带着枪,没有人拿走,也没人说一个孩子不该带枪,还有人给她介绍新款枪械以及改造用法。

破晓之后,仍旧是漫长、幽暗而凶险的天色,最好人人带枪,看能否真正活到乌云散去,阳光普照。

至少她永远不会进入杀戮秀,不会有整个世界的人盯着她,无止无尽地压榨出她的鲜血与情感,用那火光点亮腐朽与蒙昧。

“有一次他伤得特别厉害回来,姐姐好生气,他就一直笑,说‘没事儿,下城哪天不死人啊’。”迪迪朝他说,“他总把自己伤得很重,对什么都不在乎。”

她认真地看着白林,说道:“谢谢你。”

白林看着沉睡的夏天,指尖触碰到他的手臂,感觉那人的热量。他像是在一个噩梦的尾声之中,还没有苏醒。但他很快就会醒来的,毕竟他们已经等了这么久。

“他……”他轻轻说道,“也一直很努力在照看我。”

夏天的确醒了。

第七天,正是天气晴好,碧空如洗。简易居所窗外的一棵牵牛花开了几朵,在微风里轻轻摇摆。

白林睡在他旁边,一手搭在夏天身上,像寒冷时靠近光源一般,靠向他身边。

半梦半醒中,他感到有人在抚摸他的头发。他醒过来,但没有张开眼睛,只是靠过去,伸手抱住夏天,把脸埋到他的胸口。

窗外,狂风在空旷的大地席卷而过,发出呼啸和轰鸣。

夏天手指贴着他的颈项,比他体温高一些,安抚地轻轻摩擦,舒服得一片皮肤都酥麻起来。白林更用力抱住他,听着他心跳的声音,觉得自己幸福又安全,世界仍旧充满未知,但再没什么过不去的事了。

他们在这个仿佛立于世外的房间中抱着彼此,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夏天说道:“我饿了。”

白林满屋子给他找吃的,心想着也许应该去叫小明科夫或是迪迪,可是这一刻却幼稚地只想单独和夏天待在一块儿。

他给他煮了粥,凉了些端过去,夏天坐在晨光下,穿着白色的睡衣,长发散在肩上,等着吃饭。他把整个世界都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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