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外头有一条长长的马路,路两边种植着高大的梧桐树。树荫隔绝了火辣辣的阳光,偶尔有风吹过来,稍解暑气。
树叶之间的间隙,落下点点金色的阳光,铺了一路,犹如碎金。叶悠悠故意踩上去,在光影中跳来跳去,就象一只不安生的小奶狗。
跳得累了,歪头看他,侧脸棱角分明,下巴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痕,大概是不习惯刮胡刀而划破的伤口。
“他是什么人?”离开疗养的大院,等门口的武警已经看不见了,叶悠悠才轻声问道。
辛墨浓蹙眉看着头顶的梧桐树,冷笑道:“是我继父的上级。”
低头后,收敛了冷意,看向叶悠悠,摸摸她的头顶,“小孩子别管这些事了,你只要记得好好读书。”
“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孩子。”这样的对话只属于他们俩,也只有他会懂。
“那我说错了吗?”辛墨浓微笑。
“反正我不是小孩子。”叶悠悠刚说完,梧桐树上掉下一根丝,虫丝下栓着一条蠕动的绿色肉虫。
“啊。”高亢的叫声之后,叶悠悠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扎进辛墨浓的怀里,又什么时候,抱住他的腰,抱的死死的,不肯松手。
头顶传来辛墨浓“吭哧吭哧”的憋笑声,叶悠悠象触电一样弹开,故作镇定道:“主要是太忽然了。”
“嗯,是个人都会被吓一跳。”辛墨浓好心的替她补充完整。
叶悠悠的脸烧了起来,恨不得捂住脸才好。
“天太热了,我请你喝汽水。”辛墨浓又一次替她描补。
辛墨浓偷偷用余光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就象一只雪□□嫩的小奶狗,舔完自己的爪子,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疯狂的摇动自己的尾巴。
谁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他当然也不能。
汽水两分钱一瓶,不要票。站在门口喝完,再把瓶子还回去。叶悠悠咬着吸管,盘算着用什么借口去找红姨,然后换点宝贝回来。
“我第一次去见夏老,是替夏国安讨要一张他父亲的照片。”辛墨浓的声音在炎热的午后缓缓述说,就象雨滴打到荷叶上,不仅带来了凉爽还有淡淡的草木清香。
“夏国安的父亲在他出生不久便牺牲了,母亲郁郁而终,他是被外公外婆带大的。因为经历战乱,家里没有留下一张父亲的照片。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我忘了告诉你,夏国安的父亲,曾经是夏老的下级。他们,也是很亲密的战友。”辛墨浓说不清为什么,他忽然在这个时候,有了强烈的倾诉的**。
也许是蜻蜓飞的太低,预示着一会儿会有一场大雨,也许是日子太过沉闷压抑,他需要一点光亮。
此时此刻,叶悠悠就是他的光亮,哪怕身在泥淖,也能仰望星空。
“所以,上一回在沐东市遇到你,你就是去替夏国安取他父亲的照片。”叶悠悠还记得,夏国家骑着自行车来接他,然后急切的问他东西拿到手了没有。
“就是那一回。”辛墨浓含着笑,看她一排白亮的牙齿咬着吸管,雪白的肌肤被阳光晒的微微发红,迎着光几乎可以看到吹弹可破的皮肤上,一点点近乎透明的小绒毛。
额间的碎发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此时,他才明白,最纯粹的清纯简单才是最诱惑人心的妖精。
“为什么会告诉我?”叶悠悠吸完最后一口,辛墨浓接过汽水瓶放到木头箱子里。
“因为……”不管前世还是今世,他都,“无人可说。”
重生以来的压抑,让他日日难眠。报仇简单,找个机会烧死他们一家三口,然后让自己脱罪的方法,对他来说实在不难。
但是这根本不够啊,冒充了自己生父的身份,直上青云的继父。为了所谓的爱情,置亲生儿子于死地的生母。处心积虑抢走自己的一切,还觉得理所当然的异父弟弟。简简单单的一个死,如何对得起他苦苦奋斗挣扎过的岁月。
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他们死了,自己生父的身份,他所做过的一切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要将这些人伪善的面具揭开,让他们丑陋的灵魂,曝露在阳光下,让世人都看看清楚。
“不管什么时候,你若是有什么想说的,就来找我。”叶悠悠做了一个拉链缝住嘴的动作,“我这个人,嘴很严的。”
就象她不会去问,夏国安父亲的照片,为什么不是他自己去,而委托给了辛墨浓一样。
葱管一样的手指滑过花瓣一样的嘴唇,灵动的眼波濯濯生辉,辛墨浓微笑着点头,“好呀。”
叶悠悠终是没找到机会去见红姨,却跟着辛墨浓进了国营饭店。叶悠悠坐在靠窗户的一边,等着辛墨浓打来饭菜。
一人一碗米饭,一盘红烧肉,一碗蕃茄白菜汤。
酱色的红烧肉,烧得酥软入味,挟一筷子放到米饭上,酱汁淋透米饭,油亮醇香。连米饭带红烧肉一块扒拉进嘴里,肉香四溢。表情都跟着不自觉的愉悦起来,嘴角忍不住的往上翘。
红烧肉配米饭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叶悠悠想到这里时,偷偷看了一眼辛墨浓,自己吃的一嘴油亮,为什么他就能吃的这么优雅好看。
难怪他年年都能入选,网络上投票的,女人最想嫁的男人前十。哪怕他是其中年龄最大的,却丝毫不减他的魅力。都说他是商界版的道明叔,年龄带来的是沉淀后的从容优雅,而不是岁月的沧桑。
可是现在这个最有魅力的男人,回到了最年轻的时候,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叶悠悠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以为自己穿越过来是吃苦的,现在想想,明明就是福利啊福利。
“笑什么?”辛墨浓看她盯着红烧肉笑个不停,心说,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吃几块肉就高兴成这样,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高兴。”发现自己误解了命运的好意,叶悠悠当然高兴。
“哦。”看,就是小孩子呀,辛墨浓勾起唇角,笑了。
回去的时候,一晃一晃的老旧客车就象摇篮,催得叶悠悠昏昏入睡。外头一丝风也没有,云层低的好像随时会压到人的头顶上。
叶悠悠困得睁不开眼睛,任由脑袋点啊点啊,几次额头差点点到前排的椅背上,又倏地惊醒过来坐直身体。再然后她就感觉到脑袋倚到了一个结实温暖的地方,太好了,她欢喜的想,终于可以让她睡一觉了。
别摇啊,她还没有睡醒呢。
“咦,口水。”
什么,口水,口水?
叶悠悠忽然挺身而起,双手捂住嘴。
咦,干的,口水呢?
“醒了。”辛墨浓看着她笑,“快下车了。”
只字不提口水的事。
以至于叶悠悠一直到下车都在恍恍惚惚,自己到底有没有流口水,那句话是不是辛墨浓说的。
下雨了啊,叶悠悠忽然觉得身上一凉,才发现,豆大的雨滴就象撒欢似的,倾盆而至。打得车顶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砸到地面再溅起水花,瞬间地面就全湿了。
客运站里挤满了躲雨的人,等着上车的人还好说,下了车的人都在摇头。这么大的雨,就是打伞也没用。
“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咱们等一等再走。”辛墨浓安慰她。
“早知道就该骑自行车来的。”至少快啊,闷头冲回去,洗个热水澡就行了。
“是啊。”辛墨浓又笑了。
然后叶悠悠“哦”了一声,低头对手指。昨天教柳满红骑自行车的时候,她看柳满红骑的挺好,就放了手。然后柳满红发现叶悠悠松了手后,就连人带车摔进沟里。人没什么事,车就惨了点。
时间太晚借不到工具,所以暂时没修,他们这才没有骑自行车。
真是一个人过的太久,随性惯了,不过脑子就开口。她怎么忘了呢,说好了要在辛墨浓面前包装一下自己的。
“怎么,生气了?”见叶悠悠半天没有说话,辛墨浓低头问她,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就象播音员一样字正腔圆。
叶悠悠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咬了咬嘴唇,“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你一样,从来不会说没脑子的话呢。”
辛墨浓唇角微微翘起,“你有试过说错一句话,就损失一个亿吗?”
“没有。”把她卖了也不值一个亿,损失一个亿,她只在看总裁文的时候,见过那么多的零。
难道是因为……所以他……
此时的叶悠悠已经脑补出几万字的商战情节,什么商战,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说错一句话,就要损失一个亿。
等她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就听到辛墨浓开了口。
“我也没有。”
叶悠悠脸上的同情还没来得及散去,就又添上了好笑又生气的表情。
神色放松之下,气氛也重新变得轻松愉快起来。不经意间就能改变气氛的人,还能让人无所察觉,叶悠悠摸摸下巴,他们之间的差距,大概比一个马里亚纳海沟还深。
“看,雨停了。”辛墨浓将身子往前一倾,手伸出去,指着大门的方向。
叶悠悠躲避不及之下,属于他身上淡淡的皂香,扑面而来。这让她脸庞微红,无措之下赶紧转头,朝着大门的方向看去。
“真的,快快,也许有彩虹。”
叶悠悠飞快的跳起来,冲出去的时候,也没忘了拉上辛墨浓,他们踏着仍有积水的地面,来到大门外小广场的中间。
“快看。”叶悠悠手臂伸得笔直,辛墨浓的目光先落在她的手指上,然后才是天边悬挂的彩虹。
雨后的空气中带着清新的草木香气,不远处似真亦幻的彩虹架在云端,美不胜收。
“美吗?”叶悠悠扬起笑脸。
“很美。”辛墨浓的目光深邃悠远,带着一丝勾人的深意。
沐东市的疗养院里,夏老的面前是老莫头,桌上摆着一盘残局。两个老头儿闲来无事下下象棋,似乎是最正常不过的消遣了。
可是现在,他们谁都没有看棋盘一眼。夏老的手里正在翻动宗卷,看完后沉默片刻,才道:“从小木讷不擅言辞,忽然转变成现在这样,是有点突兀,但也不是没这种可能,人的聪明并不一定都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有人内秀却因为环境的压抑而没有表现的机会。”
“更何况,若是忽然受了刺激,也会促使一个人产生极大的转变。从这一点来说,她的转变不仅不突兀,相反是顺理成章的。”
被亲奶奶出卖,很符合她受了刺激,从而转变了性格。也正好解释了她能完美脱身,反将老太太套进去,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只是以前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一个乡下丫头,自己都吃不饱饭,上哪儿弄些紧俏的物资卖出来。”老莫头紧锁眉头,依然没有被说服。
“你忘了,裁缝家里的一百块钱和三十斤大米。”夏老一指宗卷,“肯定是她拿了。”
“那也凑不够一辆自行车。”
“水至清无鱼,只要她和那件事无关,这些小打小闹,你搞那么清楚干什么?”夏老调侃对面的老莫头。
“小小年纪不学好,尽搞这些歪门邪道。”老莫头重重哼了一声。
夏老却知道,老莫头的意思是他不会再死咬下去。
“子侄辈拜托的事,又是和读书有关,怎么能不管。”夏老轻笑一声,坐在轮椅上慢慢眯上眼,睡着了。
辛墨浓很快收到了好消息,清水镇的中学,已经接受了叶悠悠。只要开学就能去办理入学手续,直接从初一开始念起。
柳满红在家进进出出的瞎忙,“去镇上读书,得住校,是不是要开始收拾行李了。”
“还早着呢,提前几天收拾也来得及。再说,我还不一定住校呢,有自行车的话,来回也很方便。”说到这里,越发觉得自行车买对了。
“开学没两个月就得入冬,下雪天怎么能骑车,平时再下下雨什么的,路上摔一跤都没人知道。”王桂花从外头进来,虽然絮叨,可是听在耳朵里却是暖暖的。
叶悠悠想,她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絮叨过呢。这就是同学们经常会抱怨的,家长式唠叨。
“明天红心她大堂哥娶媳妇,你没忘。”柳满红终于不瞎忙活了,又提醒女儿记得明天穿新衣裳。
“怎么可能忘,叶红心至少给我说了八百回。”
叶悠悠一大早就换上新衣裳,将自行车擦的锃亮,要带柳满红去叶家村。
“要不,还是走着去。”自从上回摔过一次,柳满红就不肯碰自行车了,而且女儿带自己,她就更打怵了。
“一来一回能省多少事,有好东西都不会用,听你姑娘的,坐自行车去。”王桂花一锤定音。
叶悠悠让柳满红跨坐,这样万一不稳,她腿一撑就撑住了,绝不会摔跤。柳满红试了一下,很满意,只要不摔跤,她也愿意坐自行车去叶家村。给那些人瞧瞧,自己离了婚,日子反倒越来越好了。
并不需要柳满红多说什么,一件红色的碎花衬衣,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头发,还有开始显出颜色的脸颊,都说明她过的更好了。
村里人看到她,有相熟的拉了她的手说话,还有人摸她的脸,“哎哟,这小脸,白净了不少,有点当时刚嫁进咱们村时的样子。”
当年的柳满红也是个美人儿,可是再美的人,被生活磋磨个十几年,也一样是黄脸婆。眼见柳满红比之前漂亮了,年轻了,村里人也是有眼睛的,不说什么不代表他们心里不会想。
就象叶建国,叶家准备张罗着给他订个婚事,瞧上了好几家条件不错的姑娘,都被人家拒绝了。叶家老太太当然是骂这些人不长眼,叶建国的爹可是镇上的工人,以后迟早是能接班的。
可是条件好的姑娘不这么想啊,以后能当工人又怎么样,这么厉害的老太太,能磋磨儿媳妇,就能磋磨孙媳妇。更何况,上头还有一个正经婆婆金翠,也不是好相与的人。
倒有条件不好的愿意,可叶家老太太的眼睛长到了头顶上,条件差一丝的,她都瞧不上。
这会儿红心妈正拉着柳满红的手说话,他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了,见了面真是有说不完的话。话题从叶建国找对象受挫,一直说到石雨花的身上。
叶悠悠看到红心妈的眼睛都放光了,就知道刚才说的都是前菜,现在说的才是戏肉。
“你不知道,那个石雨花有多惨,就连叶建国弄脏了的内裤都该她洗。吃饭的时候多喝了半碗粥,手背都被老太太拿筷子敲肿了。那个拖油瓶就别提了,就跟栓到了磨上的驴,就没一刻歇的。不过呀,这丫头的心眼可跟你家丫头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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