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新中国后,所有民国时期的房子都被收归国有,然后重新安置。就比如现在这个小院,以前是属于秦大姐家的,后头收归国有,还是允许他们居住,但也按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将施红安置了进来。
秦家是属于家里有人外逃的,成份不好,才会这样。
对于普通小老百姓来说,民国时期的房子在重新登记后,还是会回到自己手中。
“我知道几户,就是这个情况,有一家姓杨的,抗战的时候给军队送过粮,还冒着生命危险给他们打探消息。后来,当年的老首长给了钱,他们就把屋子重新翻新了,老大呢,有好几间空置的屋子。”
施红掌握的信息真是五花八门,关键时候信手拈来。
“那他们愿意把房子租给我吗?”基本上叶悠悠明白了,想要单门独户的租间房子,可能性是不大的。就算他们愿意和别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还要看房主愿不愿意租。
建国前,大量的老百姓没有自己的房子,建国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让居者有其屋。但国家又没有能力建设足够多的住宅,只能将原有的住房,收回来再摊出去,住房面积当然就非常有限。
想要达成后世的水平,还需要很多年的发展。这个阶段,能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让所有人都有地方住,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谈什么舒适不舒适,那是以后再努力的方向。
叶悠悠想明白过来,才知道自己以前想的太简单了。以为有钱有粮就能买到房子,殊不知这个时候的房子,不是你想买就能买的。
大量产权都不在个人的手上,就算有产权的,压根没有交易渠道,只能私下写个协议,到了后头谁知道认不认帐。
“有啥不愿意的,不过对外不能说租房子的话,到时候你一个月交点粮食给他们,说是搭伙。私下里,你们还是自己开火,这解决了。”
说白了,交点粮食当房租。
“杨家好打交道吗?”叶悠悠还是有点担心,万一要是不好相处的人,自己一家三口都是女人,很容易吃亏。
“嗐,看你说的,我特意点了杨家,就是觉得他们一家子还算是厚道人。总之,小毛病不可能全然没有,但不是那种会欺负人,会故意害人的人家。”不然她也不敢介绍给叶悠悠,这可是个大主顾,她还指望着从她身上多捞点好处呢。
“那我先谢谢红姨了,有空帮我牵个线,看看人家的意思怎么样?”说着拿出书包里的五斤面条当是谢礼。
“行行行,我一准给你办好。”施红的眼睛都笑眯了起来。
“还有件事,你上回收的手镯,还有配套的项链和胸针,你收不收。”上回叶悠悠大方收了手镯,那家人很满意,又托她来问,想把剩下的也拿来换粮食。
“收,不过他们真的不考虑留一件吗?”哪怕留个胸针也是好的呀,用不着十年就能换套房子回来。对于一般的小老百姓来说,可能一家子的生活都会不一样了。
“你以为他们没留啊,你呀,用不着替他们家操心。”施红笑了。
她特别喜欢跟叶悠悠打交道,不光是她出手大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是个厚道人。做掮客本来就担着风险,能选择的话,她当然是希望跟厚道人打交道。
叶悠悠也不过就是提一提,见她这么说自然就不再提了,等着东西送过来,其实并不是配套的,只是同样是奢华的欧洲宫廷风,所以不了解的人才以为是一套。
胸针是一枚小巧的凤凰样式,这叫叶悠悠心中一动。欧洲是没有凤凰的,他们一般用孔雀,但国内也不会用这么华丽的镶嵌风格。虽然她暂时搞不懂,但不妨碍她欣赏这枚胸针华贵的美感,收,必须得收。
项链也是繁复无比的风格,感觉上华丽的可以戴上就走进凡尔赛宫参加舞会,也不会有丝毫的违和感。
“他们这回狮子大开口,我给压了价,五十块钱加五十斤大米。”施红不动声色的提了提自己的作用。
“多谢红姨,有您把关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除了给卖家的,叶悠悠又单独给了施红五块钱加几斤粮票。
之前给过面条了,加上长期合作,施红的粮食够吃后,也愿意攒点钱。
叶悠悠回纺织厂的时候,王桂花早就在柳满红的宿舍里坐着说话了。
“你咋才回来,刚才东方来过了,赶着上班又走了,这是她拿来的水果,你们带回去吃。”三只苹果,又大又红摆在柳满红的床头。
“一人一个。”叶悠悠留了一个给柳满红,跟着王桂花准备回家。
“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好过了,现在都有水果了。”王桂花闻了闻苹果,都有多久没闻过水果的香气了,不刻意去想,她几乎都忘了上一回吃水果,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叶悠悠骑着自行车,听王桂花在后座上说话,不由微笑起来,是啊,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的。她要让姥姥看到她曾看过的那些美好的事物,享受她曾经享受过的美好的生活。
客车上,叶悠悠跟姥姥小声说着找房子的事,“如果有消息,她会送信给我妈,要是一切顺利,姥姥就去城里和妈妈一起住。我看看能不能转学,就算不能转学,过两年我也要去城里上高中的。”
总比现在一家就三口人,要分散在三个地方好。
“你转学我就去,天天给你做饭。不然我还是先呆在村里,干活还能赚点工分呢,养点鸡下点鸡蛋啥的。去了城里,什么都干不成,岂不是成了吃闲饭的。”王桂花有点犹豫,光靠柳满红一个人的工资,可支持不起三个人的生活。
若是为了照顾外孙女,她倒是愿意,若是过去吃闲饭,她就不太愿意了。
“怎么就是吃闲饭的,我还怕您去了谁都不认识,嫌没意思呢。”
“村子里倒是谁都认识谁,有什么用呢。”王桂花叹气,说起来她不是不伤心的。住在小湾村几十年,早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没有冲突的时候还真以为,都是一家人了。等起了冲突才知道,自己永远都是他们眼里的外人。
这会儿倒是一个一口桂花婶子的,上前套近乎,说来说去就是想打听城里的领导到底是什么身份,跟他们家又是什么关系,有没有可能沾得上光。等发现他们嘴风紧,沾不上光的时候,这怨恨便又深了一层。
这样的认识,要来何用。倒不如谁都不认识来的轻松。
“咱们家会越来越好,留在小湾村,只会成为别人嫉妒的对象。”原本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大部分人都自认为比柳家过的还要稍好一点。现在一个外来户竟然越来越好,还不许他们沾光,等嫉妒冲昏人的头脑。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王桂花愣了半天,机械的点点头,“你说的对。”
她理智上认同外孙女说的是对的,可是情感上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几十年的相处,真的就会对他们几个女人赶尽杀绝?
之后很久都没有再说话,等他们到了清水镇,叶悠悠骑上车带上王桂花回小湾村。
还没走到家门口,叶悠悠就隐约感觉到了不对,跳下自行车,和姥姥对视一眼。就知道对方也感觉到了,古怪的气氛。
路上也有村民,看到他们躲避般的偏过头,好像生怕和他们搭上腔似的。
等到了家门口,王桂花倒吸一口凉气,自家大门的锁被人砸掉了,大门虚掩着。一把推开大门,鸡圈里的老母鸡,一只都不剩,只剩一地鸡毛。
王桂花一声没吭跑到厨房,被锁在柜子里的粮食没了,挂在走廊下的熏排骨,熏肉都没了。
“报警,姥姥。”叶悠悠站在院子里喊道。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门外头,村支书也不知道怎么这么灵通的消息,已经赶了过来。还有几个看热闹的村民,知道柳家的粮食全没了,俱是一脸高兴,连样子都懒得装了。
“咋回事,赶紧给治安大队报信。”村支书说着话,就有小后生跑的飞快。
王桂花和叶悠悠想去拦,都没拦住。
治安大队一来,这事就不好再找公安了。叶悠悠心里的主意是,找公安,好歹她之前打过交道。就算不偏向她,也不会偏向别人。
但治安大队就不一样了,她从没和他们打过交道,倒是村支书和他们十分熟络的样子。
治安大队倒没为难他们,仔仔细细的勘查之后,就向四周的邻居打听情况。
“我们一家人一天都在地里,家里没人,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家只有一个老娘在家,她眼神不好,耳朵也背,啥也不知道。”
“我在家是在家,可啥也没听到啊。”
邻居没有一个听到动静的,叶悠悠心中不断的冷笑,她总算知道了,人心可以恶毒到什么地步。
治安大队很负责的排查了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最后记录在案,由村支书送他们到村口。
“姥姥。”叶悠悠抱住王桂花的腰。
“乖,别怕,姥姥在呢。”王桂花摸摸外孙女的头发,牵着她的手去厨房里撬开暗阁。好在里头藏着的面粉没有被人发现,他们不会马上沦落到挨饿的地步。
可是这样的事,有一就有二,除非他们能够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可若他们有心伤人,又该如何?
正发愁的功夫,村支书又上了门,这一回是来作媒的。
看中的就是叶悠悠,男方是村支书的长孙,今年十八岁。
“我那孙子怎么样,桂花嫂子也是看着长大的,谁还能说出个不好来。彩礼也绝不会少你们的,要是同意我明天先叫人送十斤大米,两只鸡,一条腌肉一条腌排骨过来。剩下的,咱们两家再好好谈。”
随着村支书的话,王桂花的脸越来越白,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几乎要陷入肉里。
艰难的抬起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得跟满红商量一下。”
“应该的,那我过两天再来听你们的信。”村支书一走,叶悠悠就从隔壁的房间里走出来,扶住摇摇欲坠的王桂花。
“姥姥,是他们?”十斤大米,两只鸡,一条腌肉,一条腌排骨就是他们家丢的东西。他明晃晃说出来,这是撕开了脸皮的威胁。
“出什么事了?”坐着最后一班车回来的辛墨浓一赶回来就发现村里人对着柳家指指点点,说着闲话,听到治安大队这样的词,吓得他一刻都不敢耽误的赶回来。
看到全胳膊全腿的两个人,先是松了口气,再拿眼睛一转就已经发现了问题。
“锁砸了,家里丢了什么?”辛墨浓快步走近。
“丢的东西不重要,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王桂花叹了口气,把村支书提亲的事说了出来。
辛墨浓一听就明白了,“是他们干的。”
“是又怎么样,咱们没证据。”王桂花苦笑。
一个村子里的人,想合起伙来对付一个外人,别说这个年代,就是再往后三十年,也拿他们没辙。
“就当是花钱消灾了,咱们明天就走。”王桂花决定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外孙女平平安安的就好。
她可以先去城里跟女儿挤一挤,外孙女可以先住在镇上的肖云家里。休息的时候直接去沐东市,不再回小湾村。
“最好现在就走,他们应该还有后手。”辛墨浓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脸平静的依偎在姥姥的身边。
只有辛墨浓知道,这个小姑娘,越是一脸平静,一脸乖巧的时候,内心越是隐藏着不能小觑的能量。
“谁也不能叫我逃跑。”叶悠悠声音轻轻的,一个不留神就会忽略过去的那种轻声。
“悠悠。”辛墨浓加重了声音。
“我不能,不能这么灰溜溜的离开,这和逃跑有什么两样。我答应过自己,只要能活下来,就再也不会逃跑。”生活再强硬,她也要从正面刚,只要学会了逃跑,这辈子再遇到问题,永远会第一个想到逃跑。
她的目光澄静,却又灼热的看着辛墨浓,“我想,辛老师也从来没想过逃跑,是吗?”
从蓝海集团被偷到再造一个新海集团,这中间多少曲折和艰难,他从未想过逃跑,不是吗?
王桂花一把抱住外孙女,眼泪直往下掉,“是,我们悠悠说的对,错的不是我们,就算要走,也不是这样灰溜溜的逃跑。”
“走,告诉全村的人,我们光明正大的走。”王桂花握紧外孙女的手,一老一小走了出去。
辛墨浓紧紧跟上去,眼神复杂。
是她自己说的,小孩子眼里才有对错,大人眼里只有利益,那么现在呢?
明明是个孩子啊,有时调皮搞怪古灵精怪,有时又刚强倔犟的厉害。
只是,想到她刚才看自己的眼神,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勇敢。他只是,只是无路可退啊。
很快,他们三个人到了村支书家的门口,这个时间,正是刚吃完晚饭,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
王桂花就站在门口,也不进去,直接嚷了起来。
“石老实,今天咱们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我王桂花绝对不可能跟你做亲家。你孙子想娶我家外孙女,那是做梦。十斤大米,两只鸡,一条腌排骨,一条腌五花肉做彩礼是,我家里丢的东西就当是喂了狗了。我们柳家是外来户,家里没了男人,活该受人欺负,我王桂花忍了。大人受点罪没啥,不就是干多点活,少给点工分,少分点肉和粮食。但想折腾我们家孩子,没门。”
“你说的啥话,啥话这是。谁偷你家东西,谁折腾你了。”村支书推门而出,面皮涨的青紫。
在他眼里,王桂花一直是个识时务,知进退的聪明人。他喜欢这样的聪明人,因为这样的人爱惜羽毛,顾脸面,大多数时候宁肯吃亏也不肯丢了面子。
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忽然撕破脸,和村里的泼妇一样,骂到门口来。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村里的人也清楚。小湾村是你们的小湾村,外来户永远都是外来户,得了,既然你们没拿我们当过自己人,我们也不留下讨人嫌。”王桂花一直牵着外孙女的手,这会儿也依旧牵着,转头便要走。
“你等等,把话说清楚,咱们去找治安大队,让他来我家搜,看看能不能搜得到你们家的东西。”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私下的行为,大家心里明白归明白,但绝不对端到台面上来。
村支书打压外来户,偷几个女人的口粮,强娶人家的外孙女,这样的帽子扣下来,就是他也戴不得。
“瞧支书说的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您偷了我们家的东西,明明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偷的。”王桂花自然不会落下话柄,“我们不会让支书难做的,今天就走,再也不回来了。村子里的外来户看好了,今天的我们就是你们的明天。我今天能投奔女儿,明天你们又能投奔谁。”
走之前还不忘挑拔一下村子里的关系,村子里的外来户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唇亡齿寒的道理农民也懂,下回选村支书就看他们懂不懂得利用了。
“你站住。”村支书看他们要走,上前一步伸手,就朝着王桂花的肩膀抓去。
辛墨浓眼明手快,将他拦住,“支书,您这是想干嘛,想私设公堂还是私设牢房。”
一句话,把村支书打醒了。已经是新时代了,不是谁可以一手遮天的时代了。他可以管住村民不敢吱声,但这些知青,他可管不了。
“什么话,没他们这么诬蔑人的,走可以,得把话说清楚。”村支书到底是当了这么多年的村支书,关键时候很稳得住。
“是吗?村支书就这么肯定,村里人没有一个人看到,没有一个人听到。”这显然不可能的,农村生活的紧密程度远超城里人的想像。你家今天吃了二两肉,明天村里传遍的事,可不是瞎说的。
辛墨浓这样的质问把村支书给震住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有知青看到了?
如果是知青看到了,他还真没那么大的权力去让人家闭嘴。这些知识青年是响应国家的号召,来支援农村建设,来忆苦思甜的。和那些犯了错误过来接受再教育的人,完全是两码事。
村支书犹豫的功夫,王桂花带着叶悠悠已经走远了。在围观人的眼里,村支书的表现明显就是心虚。特别是几户外来户,一言不发回去关了门,难说这心里是什么滋味。
回到家打包行李,说起来没什么东西,但真收拾上了,又有不少。
辛墨浓便道:“我先住在这儿帮您看个家,以后再拿什么,我去城里的时候,给您捎去。”
“我这屋子,你想住多久都成,就怕你今天说了句公道话,改天会有人找你的麻烦。”王桂花看着自己的屋子,都是她和老伴一手一脚建起来的,如今却只能被迫离开,心中倍感凄凉。
“我不怕的。”辛墨浓动手去给他们打包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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