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荏坐在教室里,茫然地望着自己两条腿。
人有腿很正常,但他应该没腿,至少没右腿,因为他被截肢了。
截了两次,一次自膝盖,一次从大腿根。
一场翻落陡坡的车祸导致他腿部骨折,手术虽顺利,但术后他不知从哪里感染了一种耐药病菌,伤口坏疽,高烧不退,不截肢只有等死。
当然截肢后也没能活,他在ICU躺了大半个月,不幸病逝时享年三十岁。
所以他应该是死的啊……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儿?
他继续捏右腿,那腿居然还有感觉,不像假肢。
窗外亮光炽烈清新,他被刺得视线模糊,脑中更是恍惚,他想为什么死人还能听见看见,甚至还能闻到同桌泡咖啡的香味?
同桌???
他抬头望向侧面,看到了林雁行。
“……”
哟,大明星啊,了不得。
陈荏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还在电视里见过这大明星呢,道貌岸然戴副墨镜,陷落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里,被簇拥得水泄不通、插翅难飞。
陈荏那时就扶着鼻子下面的氧气管对朋友说:“天天被……围追堵截……成这样,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朋友红着眼眶说:“你就别操心他了,操心你自个儿,人家吃穿不愁,你好歹活过三十岁去啊……干嘛还看他?认识?”
认识,高中同学,还当过同桌,不说是穿开裆裤的交情,至少也是运动裤的交情,这不奈何桥上还见了一面。
话说这是奈何桥吗?
陈荏脑袋转向前方,看见课桌以及课桌上的书,随后是老师、同学,悬吊的风扇,窗外的绿荫,画在黑板上的值日表,两侧白墙上的励志语录……
奇怪,这是他的高中教室啊。
丽城第十一中学,高一(1)班。
十一中是市重点高中,本科上线率高,如果能坚持把高中读完,而不是高一下学期退学闯荡社会,他或许能上一个不错的大学,比如师范学院,比如警官学院,他的人生可能是另一番景象。
陈荏不停地打量四周,好像一根在混乱磁场里的指南针。
不久前他还在和医生商量捐献眼角膜呢,怎么就到这儿了呢?
他因为感染而衰竭,全身器官没几个好用,但眼睛能使。医生割了他的眼角膜去了吗?眼角膜能产生幻觉?眼前到底是回忆还是梦境?
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会有回忆?
如果是梦,那到底眼前是梦呢?还是过往三十年的惨淡人生是梦?
最后,他痴痴呆呆地望着林雁行。
正在上课,全班只有林雁行站着,课间泡好的咖啡还没来得及喝一口。
林雁行穿着运动款校服,白底蓝领子,左胸口有学校logo:一本打开的书,上面冉冉升起一轮清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当年俗称读书顶个球用。
衣服最丑不过,但林雁行就是穿得比旁人好看。
这人的帅从其读小学高年级时就开始出名了,他初一时被初三学姐追,初二时被全校女生追,初三时艳名远播,连外校的都赶来瞧热闹。
他进了十一中,十一中就门庭若市,总有人在班级门口或者体育场上探头探脑。
他的嘴在动,但陈荏听不到一丝声响。
所以这是梦?
陈荏听出租屋楼下的阿婆说过:梦中如果听到人说话,那梦便是假的;若听不到,那便是真的,会实现的那种。
这一段深埋心底的记忆形成了一个真实的梦,在他死亡之际又展现眼前,是为了逼他认错吗?
他犯过许多错,但最不应该、最愧对的就是林雁行,尽管后者没有责怪过他一个字。
林雁行还穿着短袖,这么说梦里还是夏末,还没到他犯错的时间。
林雁行居然转过脸看他。
这帅哥儿生日大,在九月初,高一刚开学就满了十六岁;陈荏生日略小,第二年早春。两人年龄只上下半岁,看上去却像差了好几年。
林雁行嘴唇开合,陈荏听不见。
他与林雁行对视数秒,缓缓坐直身体。
即使在梦里,即使晚了十五年,即使已经烧成灰,他也想跟林雁行道个歉。
他轻声说:“林雁行,对不起。”
林雁行眨了眨眼睛,那表情仿佛在说“嗯?”随后变为“没关系”。
陈荏内疚,提高声音:“林雁行,对不起啊!”
林雁行说:“没事儿!”
这一次陈荏居然听见了,不是很清晰,就像信号很差的广播电台。
渐渐他又听到了另外的声音,比如同学们哈哈大笑,头顶电扇哗哗作响,以及女老师的尖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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