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卢风逸都露出了无法置信的神情,在众人越来越激烈的攻势下,竟忘记了像往常一样,站出来支持燕子安。
也没有见过这样万念俱灰的宗主。
燕子安的双唇都无一丝血色,在众人高过云天的质问声中,他无力地张了张嘴唇,却说不出一丝辩驳的话。
被巨大震惊淹没的卢风逸终于回神,朗声道:“上次火龙便出了错,这次怕不是又拿错了人?”
他这样一说,众人恍然找回神智,一时也不确信这条火龙的判断是否正确。
众仙首面面相觑,几个眼神后拿定决心,纷纷向泰华老祖躬身揖礼:“老祖慧眼。”
泰华老祖面无表情地扫过卢风逸和燕子安,单臂微抬,火龙在他的帮扶下越发耀眼夺目,更加用力地锁住了陆浅川的身体。
他嘴唇轻动,一则众人都没听过的灵咒在他口中流出,与此同时,他举起的那只手上忽而显现出一条与巨龙别无二致的小火龙。
小火龙在他手掌中央憨态可掬地打了个滚,泰华老祖苍老的右手向上扬起,命令道:“探。”
那小龙甩甩尾巴,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游到了陆浅川的面前。
小龙像是在和陆浅川打招呼似的,在他眼前欢快地打了个滚,继而红光一闪,钻进了陆浅川脑袋里。
尘封多年的记忆渐渐苏醒。
村庄、大火、到处逃窜的村民、提剑而行的魔女,以及,沾满剑身的鲜血。
这是年仅五岁的陆浅川眼中的景象。
昔日温柔敦厚的母亲手提魔剑,剑身上尽是素日里万分照顾他们母子两人的村民的鲜血。
滔天火光中,她不惧烈火,于火焰中缓步而行。
一步,手起,剑落,遍地鲜血。
一步,烈火,哀嚎,惊动黑夜。
那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人面,倾城绝艳的脸孔之上,一双因走火入魔而变得猩红可怖的眼睛失去往日温柔,眉骨上艳丽无双的红梅花蕊宛若泣血,极尽的美艳中写就极度的凄厉。
她明明说过:“川儿要向你父亲一样,心怀浩气,济世救民,做一个可包容天下、可撑起苍天的男子汉。”
她始终教导自己,要存善于心,要如朗月清风,坦坦荡荡,若苍松翠竹,坚韧不折。
可她却走火入魔,一夜之间,屠光了整个村子。
从此再没见过自己。
陆浅川不堪重负地弯下腰,随着旧日记忆一起涌上的,还有丹田处一股如火烧的的剧痛,以及四肢百骸无法忍受的痛楚。
身体里像藏了一只野兽,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中终于得以窥见阳光,于是肆无忌惮地啃咬、吞噬他的全身。
几乎要一口吞掉他多年来的勤修苦练。
金丹再也不像之前那般安安静静地待在身体里,急速流转的灵流之中,一股陆浅川从未体会过的霸道力量随之而出,在他身体里肆意庆祝终于重获的自由,欢欣鼓舞地流过每一处血脉。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陆浅川身上渐渐渗出只有魔族才能汇聚的黑色魔气。
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燕子安几乎是在靠意识强撑。
随着金丹之中蕴藏的魔气渐渐流过身体,陆浅川遗忘多年的记忆全部重现在脑海里。
原来他从小便与其他的孩子有所不同。
在他们还在笨拙地爬树时,他已经可以轻巧一跃跳至屋顶;
在他们因摔了碗碟被父母责骂时,他已经可以用魔气隔空将碗碟摆到桌上。
幼时的记忆渐渐苏醒,被母亲和师父强行封印的血脉冲破最后一道桎梏,陆浅川周身的魔气越发浓烈,而他惨白的面容上,一道艳丽至极的梅枝自眉心处起,沿眉骨缓缓浮现,血红色的梅花肆意盛开,将他苍白的面庞点缀出一抹无法言说的艳色。
梅花覆雪,清冷无双;而一旦梅花破雪而出,便是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倾城绝艳。
众人呆呆地看着他凛若霜雪的面上开出一朵朵妖艳的红梅,一片瞠目结舌中,终于有人叫了出来:“魔女韶姝!”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分成两拨,一拨转向眼中尽是痛色的韶疏,另一拨则直指宛若被雷劈中的卢风逸。
当年雪城城主的风流事闹得满修真界无人不知,二十多年,再令人津津乐道的饭后闲谈也成了尘封的过往。
谁也没能想到,二十多年的时光流逝,他们会在今天再次回忆起那段令人唏嘘的儿女情长。
卢风逸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浅川,半晌时间一动不动,几乎已经化为一具沉浸在震惊中的雕塑。
再次掀起的波澜中,燕子安闪身而至陆浅川身前,向着泰华老祖拱手道:“老祖明察,浅川他并不知道自己生身父母是谁,也不知自己身怀魔族血脉,这么多年,他身为万灵宗的首席大弟子,一直以身作则,从未有过任何违背门规的举动。”
被燕子安点醒,秦御风、齐择骅等人纷纷冲至伏魔阵中,向泰华老祖保证道:“晚辈皆可作证,浅川从未有过任何愧对宗门之举。”
陆浅川快要被身上的火龙和脑中的记忆抽干所有力气,他勉强抬起头,向着前方看了一眼,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背影挡在他身前,挡住了所有伏魔阵外众人投向他的视线。
沈清泽带着同辈的师兄弟站至阵中,尽数行了大礼,震声道:“晚辈皆可作证。”
诸位仙首面面相觑,都用十分难办的表情看向泰华老祖。
泰华老祖不辨喜怒,只道:“你们如何确信?”
燕子安道:“如您所见,浅川今日才被唤醒魔族血脉,在此之前,就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的身世来历。”
泰华老祖沉沉地注视着燕子安:“他不知,你知否?”
燕子安浑身一颤,掀起衣袍,径直跪在泰华老祖身前:“晚辈知瞒不报,罪不可赦。”
陆浅川隔着重重人影见到师父陡然下跪的身体,瞳孔骤缩,额上的冷汗流至眉骨,殷红的梅花宛若沾了露水,更加艳丽无匹。
韶疏忽而闪身至燕子安身前,拱手道:“泰华老祖,我的外甥养在万灵宗多年,于情于理,我都该感谢燕宗主二十余年的教养之恩。”
“可我说句公道话,依照燕宗主的言传身教,若非逢此变故,浅川他只会成为修真界下一代弟子的为人楷模,这本该是于你我都极为有利的事。”
“我虽被人篡了位,可到底是魔族举族共认的魔界之君,此事便卖我一个面子,让我将自己的外甥带回去,继续教养,也还一直以来苦心教导魔界储君成才的燕宗主一分清净。”
他说得客气,可没人怀疑,只要在场众人中有人说一个“不”字,这位以刚毅果决闻名遐迩的魔君会毫不迟疑地大闹一场。
连同泰华老祖在内,在场的修士都陷入了无尽沉默。
沈清泽跪在一众弟子最前方,忽然在沉默中有所感应,转头看向了站在大殿最里面,一直没有出声的莫沉渊。
他不仅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动作。
明明陆浅川已快被伏魔锁的束缚压得站不住,他却一点上前来扶的意思都没有。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的想法。
转头看莫沉渊的不止沈清泽,还有被长辈们层层围住的陆浅川。
他只能透过重重身躯的缝隙,看到莫沉渊墨黑色的衣袍。他的双眼早因伏魔锁的威压而变得一片模糊,全然看不见莫沉渊的表情。
明明身上已经快要没有力气,他麻木到感受不到伏魔锁烙在身上而形成的痛苦,心脏却因为莫沉渊的这副表现,倏然揪起——
不是因为他的无动于衷而感到心痛,而是在他平静表面下,感受到了快要抑制不住的滔天杀意。
他不敢来碰自己。
哪怕轻轻一个动作,只要他靠近被伏魔锁捆绑而动弹不得的自己,那阵被强行压下的杀意就会在一个小火苗的引发下,迸发出滔天血光。
陆浅川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他的灵力和魔力都被封印住,他甚至不能用传音入密的方法夸奖一下莫沉渊。
在莫沉渊看不见的人墙后,他悄悄冲莫沉渊眨了眨眼。
半晌沉默后,泰华老祖注视着前代魔君,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悲悯:“如魔君所言,如果此子确乎未做出任何叛离修真界的事,我们绝对不会强行施刑于他。”
“只是,其中真伪也需要审问过后方能知晓,老朽不才,一切都需天水楼审问过后,方可定夺。”
阵阵抽气声响起,万灵宗许多弟子已经白了脸色。
天水楼不归任何宗门管辖,凌水而建,是修真界关押罪大恶极犯人的场所,也司审讯,但审讯方式无一不是残酷无比。千百年间,进入天水楼的修士少有再出来的,即便出来,也都被审得只剩下一口气。
方士诺忽然向前膝行了两步,叩首道:“老祖在上,弟子言灵宫门下,修行读心之术,弟子可以生命作保,大师兄绝无任何离经叛道之举,恳请老祖收回此言。”
修真界中,精通御魂读心的宗门渐渐没落,当下几乎只剩万灵宗言灵宫这一支,除已故的华文岳外,此道皆以他这几位弟子称奇。
方士诺如此立誓,一些心肠良善的仙首都有些动摇。
他们齐齐向泰华老祖求情道:“这位小兄弟如此言说,浅川公子又年纪轻轻,不如还是免了天水楼的刑罚,只由几宗联合审讯一番便好。”
求情的人不少,泰华老祖终归也不是铁石心肠,几乎要被他们说动,正欲松口时,忽然一声虎啸,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柳青葵一袭红衣似火,眉间的火焰印记几乎要灼伤自己,他坐在白虎之上,自半空疾速而来,遥遥喊道:“师兄,快握住我的手!”
众人大惊,有人眼尖认出他这身红衣来,惊讶道:“这不就是齐宫主的那个弟子吗?!”
一时之间,为陆浅川求情的人悉数住了口,震惊无比地注视着万灵宗一干修士。
凛焱不知从何处猛然蹿出,带着凶猛的怒气腾空而起,就要咬上白虎的脸颊,柳青葵却像预料到了似的,轻拍啸风一下,虎头一转,连人带虎都迅速跑没了踪影。
方才的求情就像一个笑话,一众仙首面色漆黑,满腔愤慨地看向泰华老祖。
泰华老祖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终于带了明显的怒气,沉声道:“押入天水楼。”
话音刚落,一柄闪着嗜血红光的利剑划破苍穹,带着无尽杀意,呼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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