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浅川怔怔地看着他。
他说得那么情真意切,笑容中的温暖又不似作伪,以至于自己都快要信了这番鬼话。
可也只是“快要”。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家是有一群不省心的师弟师妹的地方,是春日时桃花满园冬日时漫天飘雪的万灵宗。
是有燕子安和莫沉渊在的地方。
他没有反驳洛华银的话,只是继续道:“可我们同母异父。”
洛华银依旧眉眼弯弯,仿佛只要看见他就会心情舒畅一样:“没关系,只要我们是一个娘亲,这就够了。”
他见陆浅川半晌不答话,便轻轻帮他掖了掖被角,声音里总是化不开的温柔:“我去端点吃的进来,你再休息一会。“
陆浅川眼见着洛华银走出房间,脑中那点不真实感越发扩散开来。
这剧情离他知道的差别太大了。
在他的原文中,陆浅川就应该是一点污点没有、被修真界所有人敬仰的天之骄子,洛华银是莫沉渊成魔之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后来两人都被莫沉渊斩于剑下,也说不上谁比谁更凄惨。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洛华银的身份背景,结合他作为作者所知道的信息,和在万灵宗时从长辈那里套来的话,他不说知道十成,却也差不离了。
作为魔族公主韶姝和北冥君洛云息的独子,洛华银的身份放在整个魔界也该是数一数二。
可惜的是,北冥君和公主的爱情,是典型的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当初北冥君趁韶疏初登王位,根基不稳,提出要和魔族公主联姻。
韶疏心疼亲妹,本来不许,可北冥的势力十分雄厚,只手便能遮住魔界的半边天。
他逼得太紧,韶疏应对得焦头烂额,那位性格刚烈的公主便自己做主,成全北冥君经年累月的痴心妄想。
以前听到这样将家国扛在肩上的爱情故事,他还有些唏嘘,现在这故事就发生在他的母亲身上,陆浅川发现,自己一瞬间就笑不出来了。
他忽而想到曾经在万灵宗的闭关秘境中的那句情诗。
思君不见君,恨不能白头。
落款韶姝。
那是写给他的生身父亲的。
当初却还被他当作无厘头的情诗不屑一顾。
世事弄人,可他没想到,世事对他们竟然这么不友好。
陆浅川没力气欺骗自己再去笑那么一下,他双手拽住被子盖住头,假装没有感受到面上的一片湿意。
洛华银端着粥碗进来时,正好看到他这番裹得严严实实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顿住脚步,粥碗在手中晃了一下,喉间溢出了一声没能成功忍住的笑意。
魔君缓缓迈步,走到床边,隔着厚厚的被子,戳了戳陆浅川肩膀的位置。
他柔声道:“起来喝口粥。”
被子里传来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放在一边就可以。”
洛华银愣了一瞬,果真将碗放到了一边,只是并没有像陆浅川所期望的那样直接离开,而是不由分说地扒开了陆浅川蒙住脸的被褥。
一张还带着泪花的苍白俊脸露了出来。
正放飞情绪的陆浅川狠狠一愣,没想到洛华银比莫沉渊还要不客气,一时连捂住眼睛都忘了,顶着一双微红的眼和魔君对视。
洛华银纤长的手指揩上他的眼角,力道轻柔至极,生怕用力过度会弄伤他一般:“怎么哭了?想娘亲了吗?”
陆浅川:“……”
洛华银像是一点不意外似的,手臂一展,整个盖过他,像母亲哄孩子那样隔着被子轻轻拍打:“我每次在这里也会回忆母亲,他知道弟弟这么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陆浅川:“……”
他本来,是很伤心。
被洛华银这么一拍,再多的伤心也要吓没了。
他不甚自在地清咳一声:“在牢狱中受了凉,一时眼睛有些酸痛,无妨的。”
洛华银惊异地挑起眉:“受寒还会哭?”
陆浅川尴尬点头。
魔君眼中闪过一抹极不明显的笑意:“我从小被韶疏扔进火炉和冰川里历练,从来不知道受热受寒都是会哭的,这没关系,以后我绝对不会再让你热到或者冷到了,不要哭了,好不好?”
陆浅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洛华银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他和自己说话的语气,跟莫沉渊的语气有那么奇妙的几分相似。
但他又比莫沉渊多了一些什么,又少了一些什么。
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样的语气,虽然像哄小孩子似的有些幼稚,但他并不讨厌。
这和他在万灵宗时又有很大的不同。
他是整个宗门的大师兄,行为做事都要被师弟师妹们当作楷模效仿,久而久之,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就越来越高。
从来都只有他操心师弟师妹们的份,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不会让你热到也不会让你冷到。
即使这个人是他一度讨厌了很久的家伙。
陆浅川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好僵着脸点头,想了想,又怕这样太过敷衍,惹得这位阴晴不定的魔君不高兴,于是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洛华银纤长而又白皙的食指压住他的嘴唇,轻声道:“嘘。”
陆浅川:"?"
洛华银笑笑,眉眼因此显得更加柔和:“嗓子哑了就不要说话,有什么事用眼睛告诉我就好。”
他想了想,墨绿色的眼中漫开了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温柔,宣布道:“从今天开始,我们便是再也不会分开的兄弟了。“
*
在魔界的日子过得有些太过舒坦。
洛华银简直把他当成了一个瓷娃娃,大事小情都不要他动手去做,一切事都由这位魔君安排给别人,他需要做的,只是做一个乖巧又懂事的布娃娃,待在那间他们的母亲曾经住过的屋子,听洛华银讲关于母亲的事。
趁洛华银去商议事情还没回来,陆浅川悄悄在身体里凝聚灵力,不出所料地再次失败。
他本以为,从天水楼中出来后,他的灵力少了寒水的压制,假以时日应该能慢慢恢复。
可没想到,自他醒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能感知到的灵力还是那么一点,毫无要恢复的迹象。
这完全出乎了陆浅川的意料之外。
洛华银对他足够好,但这种好,总令人感到不安。
就像你有一个非常喜欢的玩具,这个玩具无论哪方面都很和你心意,你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带着这个玩具一起。
可是总有一天,玩具会被磨损,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料之外的状况,你对这个玩具总会有厌弃的一天。
他就像那个洛华银正充满兴趣的玩具。
不知哪一天,当堂堂魔君失去了兴趣,他这玩具也就该结束光辉的生命历程了。
陆浅川从来没想过在洛华银的甜言蜜语下安稳度日,他一直在暗中钻研逃出去的法子,至少也要从北城去往王都,找到莫沉渊和韶疏。
然而自己的灵力永远能在关键时刻给自己当头一棒。
陆浅川再次苦笑。
73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汇报道:【宿主身体的各项数值均在平均线以下,检测不到灵力失常的原因。】
陆浅川:“为什么每次我让你帮忙检测灵力,你都要顺便检测一下我的身体状况……“
73一本正经:【宿主的灵力失常或许与身体机能下降有一定联系。】
陆浅川不敢苟同。
他掀开衣襟,看到自己锁骨上那个明显的“水“字。
虽然自天水楼中出来了,这个水却仍旧留在身上,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若说自那处监牢中出来他发生了什么变化,便也只有这个“水“字一种解释了。
传闻天水楼中有寒水可压制修士体内的灵力,这寒水到底是那时没过他腰间的水流,还是印在锁骨上的“水“字,陆浅川一时竟有了怀疑。
毕竟在他们所认识的人中,几乎没有人进过天水楼,进过的又很少有出来的,所以所有关于天水楼的传闻,都是道听途说。
那日浸在寒流里,他确确实实感受到灵力受到了抑制,可现在出了寒流,他的灵力也没有一丝一毫要恢复正常的表现。
陆浅川愁苦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正这时,那道柔婉且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同时一只手在不停拨弄他的头发,陆浅川坐在窗前,压下心中升起的不愉快,淡淡道:“无事。”
洛华银坐在他身边:“最近没有看到你笑了。”
陆浅川瘫着那张万年冰山脸,一本正经:“我很少笑。”
“是吗?”洛华银好奇地看过来,“可我明明记得,你很爱笑的。”
陆浅川:“……”
又来了。
洛华银完全把他当成了他们母亲的替代品。
明明一些行为不是他所习惯的,洛华银却一再坚持:“你应该很喜欢这个的。”
“你应该很讨厌这个的。”
“你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他所说的一切,其映照出来的都不是他陆浅川,而是魔族公主韶姝。
是他记忆中那个笑得温暖又柔和的人。
不知为何,洛华银眼中的韶姝和他记忆中的母亲,总存在这一丝出入。
他明明记得,母亲是无论何时都在笑着的模样,洛华银却说:“坐在窗边又该哭了。”
几天的相处下来,陆浅川简直觉得他们有的是两个母亲。
他握住洛华银不断玩弄他头发的手,提议道:“带我出去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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