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雅将手中的画卷好,放回到匣子里,动作轻缓又慢条斯理,直到将这整件事都做完,才缓缓抬起头,道了个人名:“丁季棠?”
娄昭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含着水光:“……是的。”
其实她不是亲生的。
姥姥不是亲姥姥,妈妈不是亲妈妈,她当年被丢在人家门口,是这对母女心善收留得她。姥姥早年在九城也鼎鼎大名,可她医术高超,却偏偏治不好自己的女儿,为了却女儿心愿搬到了南江,后来索性长住了,可惜病还是好不起来,心死了比什么病症都折磨——半夏妈妈在她六岁的时候就去了,从此娄昭就跟姥姥相依为命。
为什么她死的时候,丁先生会不远千里赶来?因为娄半夏是丁先生的儿媳。
丁先生曾有一个养子名丁承熙,丁承熙与娄半夏一见钟情结为连理。可惜这个养子英年早逝,娄半夏伤心过度又逢着体弱,这才一病不起。
按理说娄昭可以称丁先生一声爷爷……但她被收留的时候,距离丁承熙离世已有几个年头了,丁先生承认半夏妈妈并未承认她,而且她也总共只在灵堂上见过丁先生一面,所以并不敢放肆。
俞朝辞的八卦雷达都快闪爆了,但瞧着气氛不对,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来。瞅瞅这个,瞅瞅那个,然后看到他家姑奶奶将匣子盖上,按了按:“先收着。”
贵重却孤寡的命理,倘若是丁季棠的话,那么这些命语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早年,丁家虽不是富豪之家,但也是书香门庭,诗书礼义传家,修桥铺路,借机乡邻,在当地十分有名望。可所谓宁惹君子不惹小人,那个年代连家庭美满幸福也是过错。在“运动”最激烈的时候,丁父为人陷害百口莫辩,被发狂的群众活活打死,丁母丁妹不堪重辱吞金自杀,丁家旁系被牵连,死的死逃的逃,批-斗的批-斗,发配的发配,此后散佚各方,无缘再聚。丁家只跑出个丁季棠,那时他尚年少,却极有魄力,赌命偷渡香江,此后流亡海外,下落不明。
这段往事以十多年后的屠村惨案告终。一个村子上千人当然不可能尽数死绝,但短短几日内当地竟有近四十号人因各种不同的“意外”而暴毙,且都年纪不大,多正值壮年,这就闹得个人心惶惶,流言霏霏。由于死的人实在太多案情重大,所以警方下了大力度展开调查,结果就扯出了当年丁家一事。当地众口一词是丁家后人前来复仇。
那个混乱的年代,惨绝人寰之事比比皆是。但由于各种原因,并不能清算彻底。受害者痛苦绝望,最后却连加害者都成了受害者——狂潮散去,群体性迷乱终究清醒,但所有人对此都不约而同讳莫如深,一心掩盖当做从未发生。手上沾着人血的被法律原谅,亲手铸就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没人追究,因为所有人都在犯错,错误大到这个程度也就不能是错了。
可有人还记得。他记得牢牢的。且拥有了这个复仇的能力。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骇人听闻的惨案。
但如此大规模的恶性案件,警方大力缉凶,最后却只能不了了之,封存案情与众口。一来是根本抓不到杀手不能绳之以法,二来那所谓的丁家后人并未出现,三来这牵扯到的是不能深入去探究的那段往事……直到几年后,一切与国际接轨,警方才知晓,当年东南亚的黑市出现一张复仇悬红,以一条人命十万的价格明码标价,才有了那所谓的屠村惨案。
揭榜前去的是一个极有名的杀手团体,擅长各种冷兵器杀人手段,并且伪装成意外。杀手是工具,罪魁祸首是买凶之人,但彼时丁季棠不但是东南亚某国的高级议员,还是华人地下世界的魁首,手上掌握着好几条走私线路,并拥有一整个网络的地下钱庄,富可敌国。
九十年代初,丁季棠亲自来了一趟大陆,带走了一个名为丁承熙的少年。据说当时军方警方都找上门去了,最后达成某种秘密协议,丁季棠交出大陆南方的线路,并成为警方的污点证人,帮忙一举拿下盘踞南方多年的大老虎。随后双方依然井水不犯河水。
丁承熙与丁季棠有并不算近的血缘关系,但也是丁季棠能找到的唯一一个丁家后人。
九七年,年轻的丁承熙在香江海晏拍卖会上与娄半夏一见钟情。为了这个养子,丁季棠再度与官方交易,以覆灭湄公河流域最大毒枭为筹码,才促成后来丁承熙与娄半夏的婚礼。
不料斩草除根没有彻底,逃了个毒枭情人,此女心智狠毒极为难缠,投靠第二毒枭并实施报复,没过两年,经办此案的副局长全家惨死,警方缉凶,与亡命之徒发生枪战,折损惨重,丁季棠觉察不对,急于入境,被拦,不多日便得知养子惨死的消息,护卫之人无一留存,且儿媳流产濒死。
俞雅没与丁季棠见过面,但这仇确实是两人联手报的。
娄半夏不是云门中人,不过她的母亲在云门,跟俞雅同辈,彼此关系不错,医术高超对俞雅还有恩,她也算是看着半夏这丫头长大的,此仇如何能忍。
俞雅走通上面的路子,亲自翻阅了案卷,详解来龙去脉。缉毒警被报复的惨剧是毒枭所为,丁承熙的死却是另一波人促成的——结仇的虽然是丁季棠,人家动不了他,只能拿他儿子开刀,正好又逢到毒枭复仇这个时机,才连累娄半夏也承接了这无妄之灾。
背后故事极为复杂,且牵连甚广,什么事一旦跨国,最终都会陷入无止尽的扯皮推诿,其中大概还有些政治上的博弈。在发现如果走正当的程序,就算借助官面上的力量也不太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之后,要报仇必然只能使用不上台面的手段了。
发动三教九流只凭她一句话,云门的势力在全世界华侨界都有点话语权。东南亚华人势力聚散之地,少有她无法叩开门路的地方。
丁季棠剿灭毒枭打击政敌,俞雅清扫漏网之鱼追根究底。
如果没记错,香江白福楼大概是俞雅与丁季棠离得最近的一次。但彼时一个在坐镇九宗十八家堂会,一个在召开东南亚华人势力集会,彼此都听到对方的名头,但均没有什么表示。
这件事了结之后,俞雅再未听过丁季棠的名字。这样一个为了复仇不惜扰乱国家政体却还能全身而退的枭雄,据说后来辞去了官方的职务,也解散了手头上那些势力,俞雅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还会回到大陆,且在明园隐居——以他之前的案底来说,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少——丁季棠手上那些走私线路与地下钱庄到底换了什么,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俞雅在书房中坐了好半天,一杯茶从热气腾腾直到凉透,都没见她伸手拿起来。
越是亲缘浅薄的人越是会对此在意,或许丁季棠已经认命了,但是娄昭的出现对他来说绝对是个意外。他付出很多感情的养子死在国内,儿媳缠绵病榻数年后随之而去,后继无人怕是他最大的感伤,以至于他会心灰意冷,亲手放弃自己打下的一片天下。
听到狗爪子挠门声,她转过头,门悄悄裂开一条缝,俞幼哈钻进来活蹦乱跳地朝她腿上扑。俞雅揉了揉狗子的脑袋,手指顺着后颈撸到脊背,然后说:“进来。”
门的缝隙开大了些,娄昭绞着手指忐忑地往里走。
俞雅叹了口气,安慰道:“别多想阿昭。”
小姑娘眨巴眼睛看着她,眼神既犹豫又惆怅,最后跟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轻轻道:“云师,丁先生……很可怜。”
俞雅停顿很久,才慢慢点了点头:“嗯。”
“我……总觉得……总觉得,嗯,应该担点责任……毕竟他那么大年纪了……”娄昭很纠结。不管怎么说,有半夏妈妈这层关系在,她都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俞雅继续沉默,然后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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