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最后一个病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俞雅反手捶捶久坐导致酸痛的腰,拿起厚实的瓷杯喝了口浓茶清醒下精神,本来还在等下一位病人进来,迟迟没人推门,她发现桌上已经没有压着的病历卡,才后知后觉今天的号终于排完了。
靠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睡眠不足的大脑有些沉压压的,索性把杯中的茶水一口气灌了个干净,隐约听到门外的黄怡在跟病人及其家属解释方子的问题,诊室隔音效果不错外面声音听着模模糊糊的,思绪就有些游移。发了会呆,直到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咯声入耳,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黄怡探进个脑袋:“俞医生,儿科来电话,章医生说她那远房亲戚早上有点事没赶得及,现在马上就要到了,问您麻烦不麻烦加个号?”
俞雅看了眼时间,心里是不情愿的,但就这么巧地凑在她下班前打电话,也不好意思拒绝:“加。”说说是马上就到,还不知道得等多久。
黄怡笑嘻嘻道:“好嘞,那我回一个电话过去,辛苦您了啊。”
门嗖地合上,俞雅起身到饮水机那倒水,走回来顺手拉开抽屉拿出罐薄荷来加了几片叶子。反正已经站起来了也就没坐下,把桌子上散乱的挂号单抓了抓丢进垃圾桶,今天开的方子跟病历留档一张张叠起来,拿了个新的文件袋装起来,回头黄怡得在电脑上入档。
这年头连社区小医院都全面铺设了计算机医疗系统,什么都得入进系统,基本抛弃了纸质档案。熟练了系统之后对于大部分人确实是便捷清晰了没错,无奈她这里操作起来就比较麻烦。上头跟她说了好几次要规范医疗档案,她都嫌麻烦无动于衷,后来专门往她这里分了个护士,这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说是护士,其实也相当于助理了。
本来就是中医科系,手写病历跟方子习惯了,谁耐烦在电脑上抠键盘,有这个狗屁时间还不如多把把脉问问病情。再说她这科室的挂号方式还跟别处不同。从登记到取号得排两轮队,一轮凌晨三点电脑放号,放的还是半个月后的号子,二轮门口保安室亲取,有人半夜就来排队的——加号还只能凭飞机票酌情,不知道有多少人抱怨她这里的号子难拿——以前还有发现过黄牛的,排完队转手卖号,卖个八千一万妥妥的,但后来连黄牛都嫌麻烦,不愿赚这个钱,可见有多坑。所以老有人想来加塞。
医院里的同事或者同事亲属,俞雅跟她丈夫远远近近各式各样的亲戚,托了情来求——加就加,俞雅心里清楚,因为她跟医院的协议,只上半天班,每周还要休两天,所以号子绝对是不可能够的,而且她从不私下看诊,来医院加塞没问题,但要上她家或者要她上门看诊,绝无可能,对谁都咬死了,就怕开了先例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找上门来。
俞雅是孤儿,没什么亲眷,亲朋好友寥寥可数,但她丈夫不是啊。有些人不好意思到她面前抱怨,对她丈夫就没那么客气了,这年头欠债的比债主都嚣张,麻烦人家还怨人家不给你开后门的人多的是,当彼此间还有点血缘关系的时候,仗着是亲戚肆无忌惮麻烦别人的人就更多了。还有慷他人之慨的,一口答应了别人,也不管她能不能做到,碰了壁,私下到处怨她不给自己面子不是什么好人。
俞雅的丈夫杨禾溪,虽说是个标准的学者,但也不是读书读傻的,他怕俞雅难做,索性就把源头掐死了。不管合理的不合理的只要求到他那儿通通都不会应,任人说得再难听就是不接茬。可人在这世上,总会与别人产生各种各样的联系,你既然不可能成为一座孤岛,那必定要接纳各式各样的船只停泊。所以俞雅就不拒绝加塞。
你拖了关系求过来,可以不排队,亲自到医院她会给看诊——这个加塞不是插队,曾有插队还得意洋洋说自己是熟人介绍不用排队的,结果愤怒的病人把人围起来都闹到院长那儿去了,号那么难拿都是辛辛苦苦排队得来的,凭什么就有人可以直接看诊——反正那之后俞雅就私下发话了,要不就早上六点来,她六点半才开诊室门,凑进这个时间差里可以帮忙看诊,要不就等到当天的号子跟正常加号看完,不过就是时间说不准。有时候速度快,中午就结束了,有时候得像今天一样看到下午,而她看完诊就直接回家,不会磨蹭多少时间,你要来迟些很可能就赶不上。
想要她帮忙,那自然只能得按她的规矩来。医院要留住她,当然也只得放宽点要求给她更多的自由。可就是这么麻烦的拿号,中医妇科科室的病人还爆满,折腾来折腾去无非就是想要个小孩。
俞雅其实极擅调治妇科疑难杂症,不过这点完全没给挖掘出来,自从某方面的功底传出去后,蜂拥过来的全是求子的,门口那科室的牌子名存实亡,同事经常取笑应该换块牌子,写上专治不孕不育。俞雅恨不得麻烦事更少点,自然不会向外嚷嚷自己的能力。
章医生是拜托了同事帮她坐会儿岗,亲自把婆家的两个亲戚带进来的。
一方面也是没办法。婆婆专门发了话叫她必须帮这个忙——单位就是个小社区医院而已,她这个儿科医生也不是什么人物,除非是流感季这种时节有人实在挂不到大医院的号,否则不会专门遭人惦记。但偏偏这医院有尊大佛,治妇科不孕不育的能力是出了名的,她婆婆又是惯会慷他人之慨的,总是随随便便答应别人然后指望着自己去拿俞医生那的号,谈何容易!为此早些时候发了飚跟婆婆大吵一架,这种情况才算消停。而这次她肯答应帮忙,也实在是看着这个远房表妹可怜……想想真是想不通,怎么有这么蠢的女人呢。蠢到了可怜。
“我带你们走一次,”章医生吩咐身后的姑嫂俩,“以后你们就自己来。俞医生那看病一般来说两三次是不够的,当然是不是长期治疗得看不同人的体质……回头你们登记一下,如果下回要来也不用排队拿号……还有,俞医生不喜欢话多的,她问什么你们再答什么。”
姜彤木然地跟在后面走,就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眼神无波看什么都是灰暗的。
进了电梯,上了楼,拐进走廊,止步,推开门。
一股子干净清新的木香迎面而来,门口挂着中医妇科的牌子但这科室闻着并没有中药的味道。里面很亮堂,亮得她的视野都被馥郁鲜活的颜色塞得满满的。
这个科室有里外两间。外间有个高大的书柜,里面结结实实放满了文件袋跟档案夹。书柜前是张书桌,上面有电脑跟打印机,边上一圈镶嵌着排椅,看样子是排队等待的地方。
最吸引眼球的是挂满了锦旗的墙。从“妙手仁心”到“济世良医”,从“送子娘娘”到“观音妙手,送子送福”,不一而足——红艳艳的旗,金灿灿的字,一面又一面,重重叠叠,层层加加,叫墙面都厚了三分。与别处不同的是,这里的锦旗上面大多还附上了照片,用回形针别在旗上,到处都是孩子大笑的照片,一应白嫩嫩、胖乎乎,看得人热泪都要盈眶,酸楚的同时却有一股子劲用力压到心房上,叫人不知不觉就产生种向往,心脏都沉甸甸起来。
姜彤的眼睛也有点发热,那满腔的光辉灿烂与她的枯槁之色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明知道希望渺茫,但情不自禁就有了点微渺的希望。
“章医生!”黄怡正在打扫卫生,看到人进来,直起身打了声招呼,“来了啊。”
“忙着呢,”章医生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水果递过去,“打扰你们了——这里有点水果,洗洗吃了。”
“您太客气了!”知道推不掉,黄怡也就没拒绝,水果这种东西还是能拿的,接过袋子指指门,“俞医生在里面,直接进去就好啦。”都是些高档水果,黑提车厘子……哦耶!有山竹!俞医生最讨厌酸味,山竹是她的了!
章医生敲了敲门,听到回应后推门进去:“俞医生,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了。”
“没事。”是一个很低柔的女声。
姜彤跟她嫂子魏姚在后面跟着,看到里间的诊室也挂满了锦旗,家具跟摆设收拾得很干净,坐在椅子后面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医生。
姜彤原以为做中医的都是些老头子老太太,就算中医年轻化,一个广受赞誉的中医圣手也不该是这么一个“年轻”的医生啊——当然只是相对于一般的中医而言。她年纪应该是有些了,气质非常沉稳,但说不清是三四十岁还是二三十岁,她有着张不受岁月侵染的脸庞,白皙、美丽,只是眼角有些细纹,长发如水,虽然纤瘦但瞧着必定是高挑的身姿。
这一看就站在门口有些迟疑,魏姚一把抓着她的手把她往前拖,斜了她一眼,摆明了是叫她别磨蹭。她这小姑就是喜欢多想,心思又细又多虑。想那么多你要是能想明白也是好的,偏偏蠢,蠢得要命,被个男人拿得死死的,到头来把自己坑到这地步。要这不是自家小姑,她都能狠狠骂一句活该,自己找死别人想拦都拦不住,但这是自家人,除了骂那死贱人还能什么呢?
至于俞医生,魏姚已经过了会质疑对方能力的阶段了。事实上说服家里人非把小姑子拖来这里看诊的人就是她。魏姚娘家邻居,结婚七八年没小孩,看过的医生吃过的药不计其数,开始是怀不上,后来是怀了掉,就是在俞医生这看好的,才来过两趟,吃了不到一个月的中药,就结结实实生了个大小子,尝到甜头又来看了几回,两年后又生了个大闺女!儿女双全,简直羡煞旁人。所以这会儿逢着小姑的事,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俞医生。
病人在面前坐下,瞧着有些木愣愣的,在她嫂子的催促下,才慢吞吞伸出手放在脉枕上。
俞雅把病历纸摊开按了按,拿起笔:“姓名,年龄。”
听完对照着病历卡看了眼,确定正确之后写下来,顺便抄上病历卡号码,又看了病人一眼,才抬手把脉。
这人的外表看着挺矛盾的。脸还比较年轻,皱纹也不多,真实成绩大约才三十多,但差不多有四五十岁可以看。实在太憔悴了,深黑的眼圈,苍白的皮肤,嘴唇发青,方才走路的姿势都有些虚浮,明显气血不足身体虚弱。偏偏就着装而言,都是牌子货,很有白领上班族简约干练的风格,像是个事业女性,家境应该比较宽裕。
俞雅琢磨了一下脉象,慢慢皱起了眉:“打过几次胎?”
直截了当发问,不用委婉,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来看病的人目的都很明确,要小孩。喝几帖药调理下快速怀孕的少,各式各样的妇科毛病导致怀孕困难,必须向人求助的多。不跟医生讲得明明白白你要什么小孩?
中医讲究天人合一顺其自然,西医动不动就开刀手术。器械属于外物,在中医看来,外物直接去除病灶确实快,但同时也易破坏身体平衡,尤其是打胎这种大伤元气的事。问打胎而不是流产,因为这很明显不是自然导致的。
姜彤木愣愣地坐在那没吭声,魏姚连忙开口说道:“四次!”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小姑子,咬牙切齿道,“四次了!她给那贱人打四次胎了!”
旁人义愤填膺,姜彤的眼中只有黯然惨淡,连哭都哭不出来的那种灰暗神态,心如死灰概莫如是。
俞雅眉头没拧开:“有一次月份大的?”
魏姚连连点头:“对对,是有那么一次,都七个月了——七个月了啊!”
俞雅看了她一眼,魏姚没从那眼神中看到反对的意思,压在嗓门口的话噼里啪啦就说了出来:“都是做的手术……第一次本来是药流,我这小姑子自己买了药吃,结果没干净还是送去的医院……后来就都是两三个月的了,没法吃药只能手术。”
许久之后俞雅收回手,把病历纸摊开按了按,拿起笔:“损伤很严重,有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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