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霁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刚刚遇到君烛的时候,君烛告诉他他今年十六岁。
这个少年和他一样形单影只,独身一人。他说他没有父母,一直在这里。魔界像君烛这样的少年有很多,但不一样的是,他遇到了雪无霁。
就像是雏鸟会把第一眼看到的活物认为是亲鸟一样,雪无霁认为君烛对他的依恋也是源于此。
更何况如果君烛没有记错他自己的年龄,那么到现在又是十六年过去了。在少年半数的生命之中,所看到的都是他这个先生。
可对于雪无霁来说呢?
他初到魔界时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收留这个少年跟着他,也许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他心上压了太多的情感,痛苦的、疯狂的、撕裂的,悲哀的、憎恨的、绝望的,每一样都太重太浓烈,除此之外就是死寂。
除此之外的任何情绪,都像是梦幻的泡影,浮于表面,倏尔就会消失。
雪无霁偶尔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会忽然很想去死。
并不激烈,只是觉得厌倦而无趣。
活着究竟在干什么呢?
死。这个字犹如水底的鬼,在他稍微有一点活力的时候,那些幽暗的影子就会缠绕上来,在耳边蛊惑着他跳下地狱。
然后就能解脱了。
那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呢?
所以他根本不希望君烛对自己太过依赖。
但这个少年却总是很狡猾,在雪无霁每次准备疏远他时,他都能刚好踩在那个度上,再慢慢靠近他。
他仿佛永远有用不完的耐心。
君烛将他的表情细微变化全都看在了眼底,空气中一时只剩下水流的潺潺声。
“先生。”他忽然开了口,红色的眼眸里仿佛一瞬间闪过了许多东西,“你理解错了,我对你并不是……”
并不是亲人之间的依赖。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变了脸色。
只见君烛像是挣扎了一会儿,但眼中的那些言语最后还是归于了沉寂。他有点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雪无霁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雪无霁收留君烛以来,他就一直有这个特性,睡眠总比一般人要长。而且一旦睡熟了,外人几乎唤不醒他。
他的睡眠一般是规律的,但也有少数时候会像现在这样,突然陷入昏睡。
这也是雪无霁没有把太多职务和事情交给他的原因,尤其是战场,一概让他远离。万一到时出现这样的状况,那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就是君烛军功很少,也被人非议。但这少年表现得毫不在乎。
最近这样突然的昏睡越来越多了。他每天几乎只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的,这些时间全都在陪着雪无霁。
有很多次,雪无霁都感觉他似乎有话对自己说——就像刚刚那样。
但他能看出君烛在犹豫,一直没有说出来。
最近魔界应该是他见过的最山雨欲来的时刻,看似平静,解开幕布底下却是滚沸的水。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另一位次王月沉必有一战。
是决出魔君还是两败俱伤、重归混乱,就看这一战之后了。
说起来,现在凌霄像是也不太平。
陆宸燃的暴君之名连魔域都有耳闻,宁静了千百年的凌霄界因为他而陷入了战火之中。
仙皇和仙门的对峙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他那位从前的老对手的情况倒是与魔界有些相似,应该也和他一样忙得快要脚不沾地。
恍然想起凌霄,雪无霁感觉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扯回思绪,从灵池中走出来。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披上宽大的白袍,坐到了君烛身边,伸手探了一下少年的经脉。
没有异样。
难道是准备开始长个子了?有些种族确实会这样。
雪无霁好笑地摇摇头。
他的房间里还有许多文书没有批,明天还有最重要的一场大战要打。
往常为了缓解焦虑,他都会用事务来麻痹自己,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做,也靠到了君烛身边,开始闭目养神。
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在宫殿的房间里,身上好好地盖着被子。
耳畔是少年的歌声。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见雪无霁醒了,君烛便笑道:“昨天晚上不小心睡着了,忘记送给先生的礼物了。”
雪无霁道:“那礼物?”
君烛却摇摇头,正色道:“待会儿晨会之时,我会亲手送给先生。”
今夜便是既定的与月沉的争王之战开启之时,今早会有一次晨会。
他如往常一样,给雪无霁穿上全套服饰。只是今天似乎做得格外仔细,雪无霁低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看到了那双红眸里的虔诚。
最后一根衣带系好,镜中的青年已经变成了魔域的次王。
银发如雪,身披焚心踏火的魔图,俊美如天神却又执掌四方妖魔。
二人向晨会走去。
终于走到了正殿,已经有无数魔将跪在了赤红如雪的地毯上。一直延伸到了殿外,一眼望去,宛若沉黑鳞云,欲图摧城压境。
雪无霁缓步走上宝座,俯视着满殿妖魔。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争是一个标志。是陨落还是问鼎,在此一劫。
“参见尊上!”
他们全都低着头。
而在满座低眉垂目的人当中,有一个玄衣的身影站了起来。
“君烛?!”
“这不合规矩!”
“尊上……”
在此起彼伏的怒喝里,君烛含笑向他走来,一直登上了九重台阶,站到了雪无霁面前。
他拿出一只黑色的木匣。木匣打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只见绸缎之上是一尊秘银打造的王冠,数根荆棘状的银枝缠绕出骨架,上头镶嵌着被雕刻成骷髅状的宝石。
雪无霁道:“果真是你的风格。”
虽然精致,但与惯常的美感背道而驰。
君烛哈哈笑起来,将银冠端端正正地戴到了雪无霁头上。
银白交织,血色宝石与红眸交相辉映。
而后站起身,潇洒地一掀衣摆,单膝跪下,目光灼灼仰头道:“臣提前恭贺尊上登基,君临九渊!”
随着他这一声贺词,殿下呼声如海,一浪接过一浪。
魔殿之外,风雪初至。
……
冥想境界之中。
银色的锁链铺天盖地,而锁链当中的人一动不动,宛若已经睡着了。
雪无霁垂着头,黑发遮挡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一段苍白的下颚。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
心魔伸出手扼住了他的脖颈,强迫雪无霁抬起头来。
现在这两张面孔已经非常相似了,都是一样的苍白。
“真可怜。”
心魔怜悯道,睫毛低垂下来,像在叹息,“你……还有我。”
勒在雪无霁脖子上的银链发出轻响,又收紧了。它们覆盖住的皮肤上出现了红痕,而那红痕愈来愈深,最后变成了鲜血似的禁咒。
红色的纹路蔓延成一圈,像带血的剑痕。
雪无霁的长发从发顶开始一点点变白,犹如枯萎的银。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一定记得很清楚。”
雪无霁的瞳孔缩紧了一瞬。
他如何记得不清楚呢?
这一战开启的时候,是第十六年的年末。
他成为魔尊时,是第十七年的年初。
他胜过了那另一位次王,月沉。
但他犯了一个错,他没有想到月沉会与凌霄仙门暗中勾结。
这个事实简直匪夷所思,因为在百年之前岁歇宴试图攻下含元殿的人就是月沉。
这个错导致了他这一方猝不及防,差一点全军覆没。
挽救了他的错误的人是君烛。
但……
“他为你而死了啊。”心魔的声音骤然在他耳畔响起。
刹那之间,雪无霁宛若坠入了一片苦涩的海洋里。窒息之中,他的一只眼瞳化为了欲裂的红色。
血色之中倒映出心魔悲悯的笑意。
……
“君上的登基大典什么时候举行?”
“原来那个君烛也不是小白脸……”
“啧。”
“可惜了……”
“我有新消息要上报君上!听说凌霄的那个仙皇败啦!九十九家仙门联合,陆宸燃好像死在辟元仙宫了……”
“仙皇死了?真的假的?”
“有鼻子有眼的!辟元仙宫都被烧了!”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现在凌霄乱着呢,不像我们魔域已经统一了!我们可以趁机……”
“君上!我们什么时候攻打凌霄?!”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喧嚣。
嘈杂。
“君上还在休息,登基大典等会儿再说。”
魔王殿前的侍者道,关闭了殿门。
他转过身,看向王座上的人。
“君上,您……”
雪无霁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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