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扬州之后,明煦并未在家中久留,略修整了两日便去书院报道。
阔别书院两年,再看心境亦有不同。书院本身无甚变化,依旧一副安然自在,岁月静好模样。可明煦却有些手忙脚乱跟不上节奏,自学跟书院较系统的授课终是有些偏差。明煦刚一回来就碰上了书院的一次自考,没什么准备抱着测一下自己的水平的想法裸考了一回。
差强人意是徐先生对明煦关于这次书院自考给的评价。此时的明煦正坐在徐先生的小院里喝茶,老头儿坐在对面捋着胡子点点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出去了一回,倒是进益了不少。”
明煦将茶汤倒进杯中,闻得此言无奈的笑了笑:“先生莫不是在哄我,以我此次院考座次,我以为先生会不满才对。”毕竟都排到中间了不是,先前可都是在甲榜的。
“你当真不明白我再说什么?书上那些东西,端看如何想了,如今你心境上的提升才是难得。”徐先生说了一句,放下茶碗叹了口气,“你到底年纪还小,不过十五岁,参加秋闱早了些。”
徐先生话说的明白,十五岁的少年人便是已读书十载,也还是浅薄了些,读书人的科举考的不仅仅是读书。
“先生不劝我?”明煦有些惊讶的问,毕竟在徐先生看来十五岁参加秋闱实在是件轻狂事,少年人还是要多磨一磨,而在他表示今年秋闱参考之后竟未反对,只是感叹早了些。
事实上,徐先生的想法在此间很主流,家里长辈大都安排孩子成婚甚至是及冠后在应试,除了先成家后立业的传统,便是以求博得一个好名次,还有一部分是让孩子下场试试,磨炼心性。像明煦这般,想一次通过的实在是少,听起来便欠考虑,容易吃教训。身边的人明煦就知道一个,室友李青云便是三年前参加过秋闱,不中。
“我劝上两句,你就改主意了”徐先生吹了吹茶沫,抬眼看了下明煦。
“应是不会。”明煦摇了摇头,这是自己一早便定下的规划,自然不会轻易动摇,事实上谁劝都没用,难道明溯没有说过吗,明父在劝说无果后甚至采用强制命令的手段,但最后还是被明煦请去的明榭给压下了。明煦一意孤行,他老子都管不了,旁人更是没有置喙的理由。非得叫他撞回南墙才能想着换道。
“那便得了。”徐先生斜了一眼,明知故问,老头子的眼神儿好着呢。
明煦默然。他不是真正的十五岁,多年来一直提醒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不要被那些夸赞之语眯了眼,他们夸的是个孩子的学习能力,而你不是。他甚至有时会惶恐力气用完了被人说做江郎才尽,故此不敢有半分的自满骄纵。
徐先生轻叹一声,“说起来因你与卿容那孩子走得近,书院里常有人赞你二人少年君子之泽。可在我看来,却是大有不同。”
“都是同窗谬赞,比之卿大哥,我远不及也。”明煦摇了摇头,卿容身上有股子对酒当歌的疏狂劲儿,性情亦是自在不羁,这才是最开始人们对君子的定义。
“约莫是一个君子如玉,一个君子如风,都是好孩子。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卿容那孩子天赋虽高,可论官场长远,后来居上可不是个新鲜事儿。”徐先生意味深长。
明煦再次默然。徐先生官场跌宕半生,人情来往阅人无数,看人是极准的。卿容气质洒脱,生性有些随遇而安,无所求。野心这种东西,他人强加的怎么会抵得过自己心中所思。而宦海沉浮,最不可缺的便是野心了。
而明煦不一样,明煦的祖父文人封侯,名扬四海,封妻荫子。他自小见过封侯拜相的风景,亦知晓贾府好逸恶劳,在不久的将来“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下场。叫他如何不上进,不去追逐那至高的风景,神游一场,怎么能不去为这个似曾相似的故国留下些什么。
见他沉思,徐先生复叹:“只如今的你有些不合时宜,年少气盛。你与卿容相交甚笃,你二人怎么就没从对方身上学到一星半点呢。”这话就带着些恨铁不成钢了,明煦虽随徐先生学琴不足一年,却得了老人家的认可,是以老先生是真为明煦的前途以后担忧,当初看中他就是因为这孩子心底澄明,心性亦难得,怎么如今大事上就如此急功近利。
“我知先生心意,只我打记事以来便与四书五经,经史子义为伴,不言其他,自身最不可负,学生深知心中所求,自是要一意孤行。”
明煦起身郑重行了一个师生礼,先生嘴上说着不劝,话里话外却都是规劝,不求眼前浮名,只望前路顺遂,如此全心全意,实在叫人动容。但感动归感动,信念却不会变。没人知道明煦心中所想,他只有自己琢磨摸索前路。
“罢了罢了,你坐下。”徐先生摆了摆手,“是我着相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路有好坏,都是人走出来的。”徐先生说到这里语声渐低,喃喃似陷入一段过往。
“先生先前说卿大哥,他可是回来了?我才回了江南,也还没来得及见他。”明煦见气氛有些沉重,不欲与先生谈论这个,索性转了话题,问起卿容。
卿容是书院公认的院首,即便是出走了两年,却还是无人顶替,以他的才华品貌,相信在他结业之前都不会有其他新的院首被承认。是以作为书院的明星人物,不论是先生还是学子对他都很关注。
果然,提起卿容,徐先生也知道情况。“你二人一同走的,如今他还未回来。”
“料想卿大哥该是参加今年秋闱,至多数月便回了。”明煦觉得以卿荣的脾性,真能做出考前一个月才回来准备的事儿来。
“兴之所至,三年后再归也不无可能。”徐先生放下茶碗,笑的无奈,卿容天分能力皆有,奈何有点儿志不再此啊。
“便是他想,卿伯父也不能允不是。”明煦默念,若是没记错的话,卿大哥还有个表妹未婚妻,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外拖上个三年。
“善。”徐先生抚掌而笑,任他再通透出尘,也不可能无家无室,毫无牵挂,况且人生在世,怎么会无所求,不过是不再此处罢了。
……
见过了徐先生,明煦就正式的投入到书院的学习之中,并且进入冲刺备考阶段。以他在此次自考中的程度,今年秋闱下场也是陪跑,是以除了日常生理需要,明煦所有空闲都用来读书听课,破题往年的试卷,以求一举中举,秀才变举人。
这样昼长夜短的日子连着过了两个月。这日明煦照常在书院收集整理资料,正入迷忽然就被人拍了肩膀,惊吓之余回头一看,神色就变得恍然。
卿容被他明显的面部变化惹得发笑,还未收回的手在明煦肩上又是一拍,“怎么,不过两年不见,就不认的我了?”
“卿大哥,你怎么悄无声息的就回来了呢?”明煦被他拍的肩膀一塌,终于回过神来。这人心还真是大,竟真的距乡试还有月余才回来。
“我一直让人留意着你的信儿,倒是你自个儿跑回来了。”
“这有什么,回便回了,我回个书院难不成还要放挂鞭不成?”卿容说笑了一句,可他说完见明煦听了竟有赞同的意思,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你回来时真的放了一挂鞭?”
明煦无语可说,卿容在外边浪了两年,倒是变皮了。“对呀,我回书院时在院门口放了一挂鞭炮,一万响的,炮纸红了一地,整个书院都惊动了。怎么样,卿大哥满意吗”
“满意满意,我已经拜会了先生们,距乡试不足两月,决意便留在书院闭关了,明弟可要一同来”卿容自然的转换了话题,问起明煦的进度来。
“我已经出关了。”明煦摇摇头,婉拒道。他准备这最后一个月返还家中,祖父应该有话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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