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别人而言,生日或许是一个美好的词汇。
鲜花,蜡烛,掌声,蛋糕,相亲相爱的家人与朋友,还有欢乐的笑容与真挚的祝福。
直到十岁那年的生日以前,楚琛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
坐在堪堪点着两盏橙黄台灯的昏暗卧室,望着前方墙上挂着的结婚当日与妻子留下的合影。楚琛手中拿着酒杯,可有可无地一个人饮着。不经意间,恍然回想起了当初的种种。
……
那是他三十岁生日的那年。因为某些事情,楚琛心情不好,一个人坐在卧室的飘窗前,望着头顶的月亮喝着闷酒。
妻子踏着轻缓的脚步走来,伸手按在楚琛的肩头,贴着他的背踮脚抬臂取走了他手中的酒瓶。
楚琛回过头,看向目光中隐隐带着担忧的妻子。睁了睁有些熏醉的眼睛,萦绕着浓浓的酒气摇摇晃晃站起身:“夜里凉,怎么不多穿点,我去给你……取件披风来。”
妻子拉住楚琛的手,温婉却不容人躲闪的眼眸注视着楚琛的双眼,像是在要求楚琛必须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在宴席上那么闷闷不乐。”
楚琛被拉在原地,无法走动。只能转过身去把窗户掩上,将夜晚的冷风挡在窗外,然后口齿含糊不清的说道:“没有……”
“我听管家说,下午你和许哥在花园那边发生了争执。”女人坐在桌对面,楚琛的面前,拉着他的手,言辞恳切道:“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想看到你们不和的样子。”
楚琛皱眉,闭口不言。
“……”
“许哥不是坏人,只要好好说,他一定会听进去的。”女人语气似乎有些焦急。
楚琛心烦意乱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女人问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你身体不好,别操心了,好好休——”
“你不告诉我,让我成天心里想着这件事不停担心,才更让我难受。”
“……”
女人看着楚琛,久久没有挪开目光,固执得让人无可奈何。
楚琛终究是磨不过她,低声道:“你知道,我和枫璟之间的恩怨的。”
女人自然是清楚的,毕竟这是她同床共枕,相爱多年的丈夫。轻轻点了点头,道:“嗯。”
“我让哥帮我报仇,但他不但不帮,反倒让我以后不要再去招惹那个贱人。”楚琛的语气咬牙切齿,额头青筋微微暴起,眼眶通红:“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女人目光犯难,握着楚琛的那只手能明显感受到楚琛此时的愤怒和痛苦,十指紧扣,帮助那宽宽的掌心停止了颤抖:“许哥也是为你好,他不想你一直活在仇恨之中。”
“为我好的话,就帮我把那群人全都杀了,这样我也不用再继续痛苦下去。”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仇恨藏在心里太多年,实在是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楚琛眼中含泪,难得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对自己的妻子倾诉了心中的难过:“凭什么他觉得他做的决定全都是对的,为什么他要控制我的行为不允许我做我想做的事,他有什么权利!当年我亲眼看着我的父母被那个贱人杀死,做了多少次的噩梦他难道不知道吗?难道我连复仇的资格都没有吗……为什么他要包庇那个杀人犯!”
女人起身走上前,伸手抱住了楚琛,将他的头环在自己的胸前,柔软的掌心抚摸着楚琛的后颈:“我知道你很委屈,阿琛,但仇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次你杀了枫璟家的夫人,下次说不定就是她家的孩子过来杀你!复仇是没有结果的,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那就把她的——”
“接下来的话不要再说了!”女人严肃道:“有些话说出口,就收不回去了!”
“……”楚琛泄气地靠在女人怀里,抬臂环住她的腰,闷声道:“我恨那一家人。”
女人安慰道:“不要再去想这些事了。”
“我做不到。”楚琛痛苦呜咽道:“每年生日这天,我总是会想起当年的画面。爸妈为我买好了礼物,我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地坐在桌前吃着晚餐。忽然那个疯女人带着人冲了进来,当着我的面伤害了他们……她当时也想杀我的,要不是哥他死死拉着我不让我过去,妈妈挡在我面前拦下了那一枪,我本来也应该死在那里……”
女人不断抚摸着楚琛颤抖的后背:“我知道,阿琛,我知道……”
“我没有原谅她的办法,我找不到理由。”楚琛说:“我有权利向她复仇,这是她杀害我楚家几十口人应该付出的代价。”
“就当是为了我和小恬,阿琛。我不希望看到你手上沾染鲜血的样子,那样太悲伤了。”女人说:“而且,你也不希望小恬将来因为你的原因,受到枫璟那边人的伤害。”
“……”楚琛沉默了很久,才失落说道:“不希望。”
“这是我和你的约定。”女人看着楚琛的眼睛说:“你能做到吗?”
……
“我做到了。”沉闷地呵呵笑了两声,一口灌下手中的酒,楚琛望着相片自言自语道:“即便我现在拥有了不输给许渊的力量,我也没有对他们下手……”
总感觉,只要那群该死的人还活在这世上,妻子的存在就能通过这种方式一直遗留在人间。
他不想违反约定,不然就好像他忘记了妻子的存在,忘记了当年二人共同相处时候的点点滴滴。抹杀掉那些人的同时,自己心中珍爱的那个人,仿佛也会随同一起被抹杀掉了。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
低头又给自己倒上了满满一杯酒,楚琛红着眼眶低声说:“不是许渊的,是我的,我一个人的生日。”
明明这一天是他的生日,是许渊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陪着他一起过的生日。可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变成了众所周知的许渊的专属节日。
所有人都围在许渊身边为他庆祝,欢天喜地的为许渊送上生日祝福,却不知道真正过生日的人就站在一旁扮演者配角的角色,默默享受着这与自己无关的生日宴会。
又不能发起火来大吵大闹,打扰那么多人的雅兴,更不能故意夺走许渊的风头,告诉大家“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是许渊的”,让他们不允许在这一天替许渊送上祝福。那不是开玩笑吗。
大家都快快乐乐的,只有他不开心。好像错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一样。所以面对许渊“你为什么不高兴”的询问,楚琛只能回答“因为想我爸妈了”。
他没办法说出真正原因,根本说不出口。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许渊果然学会不再在这一天去问楚琛为什么不高兴,也会有意忽略掉楚琛那闷闷不乐的神色,不去触及他心里的伤疤。有时候还会替楚琛打掩护,帮他吸引四周人的注意,让大家不要在这个日子打扰楚琛。
说实话,楚琛对此松了口气,因为有时候烦恼的对象对自己太好,反而会让人感觉心累。他可以在这一天尽情发泄心中的不满,也可以不用去在意许渊的想法去装作自己很开心,可以随便躲在什么地方不去接待客人,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情。
躺在草地上懒懒晒着太阳,头顶飞过一只摇摇晃晃的蓝色蝴蝶,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岁月静好,心态一片平和。
忽然头顶传来树叶沙沙作响的风声,风声带来了不远处凉亭中几个人的对话。
“诶?不会!荣慊的家主不是许渊吗?”一道音调高昂的女声惊讶道:“我一直以为是他啊!”
“不是不是。”
“不可能?不是许渊还能是谁?”
“就是那个样子白白净净,气质看起来很像个书生的人。听说是许渊没有血缘的兄弟。”
“互相叫对方做兄弟的这个我知道,但为什么啊?”女声问道:“我一直以为他是在给荣慊干活的人呢!你看,平时聚会总是他出面,许渊都很少出场。那殷勤的模样看着也不像个家主啊。”
另一个人也说道:“我倒是听那个小伙子说过,说他是荣慊的家主,当时我还以为他胆子特别大,竟然敢开这种开玩笑呢。”
“不是,他凭什么做家主啊?荣慊最厉害的不是许渊吗。”
“我也奇怪……不过听说以前荣慊的原型是一个楚姓的家族,许渊是他们家收养的养子。后来楚家落魄下来了之后,许渊又想办法把他兴盛起来了。”
“所以是因为血统的关系吗?”
“许渊还真是心宽啊,明明自己本领那么大,竟然甘心把家主的位置让给别人——那这么说的话,荣慊的军队不也是他那个弟弟的了?”
“名义上是,不过大家都知道实际上真正的掌权者是许渊。”
“说是弟弟,谁知道实际上是什么关系啊。”一开始说荣慊家主是楚琛而非许渊的那个人,忽然开口意味深长的说了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看那姓楚的,长得还挺好看的。”
此话一落,凉亭中所有人都齐齐安静了数秒,然后同一时间不约而同的哄堂大笑:“哈哈,你这人,太坏了!”
“本来就是嘛!”见自己说的话引起了这么多人的反应,那人语气有些得意:“你看许渊对他那个弟弟多好啊,简直就是捧在手心里宠!都三十多岁了人了,身边还没有一个女人,你觉得他这个地位的人,可能吗?”
“你这么说倒也是……”
“不过我记得那个姓楚的已经有孩子了啊,长得还和他挺像的。”
“那又怎么了!被人压的同时也不妨碍他压别人啊!说不定还能玩个三人行!哈哈哈……”
“……”
躺在一旁的草地上安静听完全程,原先一直都没什么反应的楚琛在话题提及自己妻子孩子时,忽然变了脸色。
——因为许渊的光芒实在是太闪耀,楚琛利用许渊的身份、打着他的招牌四处拉拢人的事情做得太多,所以这些年来,大家几乎都不知道站在许渊背后,真正经营着荣慊的人是谁。
由于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所以不被人看在眼里,被人轻描淡写地否定了付出的所有努力,被人恶意嘲笑、诽谤、猜测,楚琛都无所谓,反正也听过太多太多了,懒得去一一解释。
毕竟,较真了生气了,为了一时的爽快发生矛盾,辛苦经营的关系毁于一旦,得不偿失。
耐着脾气去解释,对方表面上可能会表示歉意说上一句道歉,但转过身立马就会跟人添油加醋的将这件事说得越发过火。最后三人成虎假的也会被说成是真的。
当做自己没听见,放任对方拿他的私生活开玩笑,回过头这群人离开这个地方,也会自然而然忘记当时一时兴起提起来的玩笑话,压根不会将这点“当事人听到后会很难过,但对我们而言就是个茶余饭后八卦杂谈”的“区区小事”放在心上。
说实话,楚琛其实还是挺能忍受委屈的。十岁那年家中发生巨变,他从一个金枝玉叶的大少爷一夜之间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一边躲避追杀一边和许渊在街头流浪,隐姓埋名过了两年的苦日子。
十二岁那年许渊去参军,他一个人在外独自生活了几年,没有亲戚没有靠山更没有钱,遇到挑衅基本都是能忍则忍,除了忍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长大了,慢慢也就学会了怎么使用手段去保护好自己,心计和城府就是在这个时候锻炼起来的,日子因此渐渐变得好过起来。
再后来许渊退伍,和他一起建立了荣慊。为了尽快恢复楚家当年的荣光,又得提防枫璟的人发现荣慊就是当年的楚家,所以他克制着、克制着,什么都不敢做的忍耐了数年。许渊要外出战斗无心管理,地球上家族内部的事情全靠楚琛一个人在支撑。他兢兢业业,绞尽脑汁,认真经营着荣慊,最终和许渊相互配合,花了十年时间,终于让荣慊成为这个星球上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这本应该是忍耐多年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放心摘去胜利果实的让人喜极而泣的时刻,可最终他还是没能得偿所愿。因为许渊的阻挠,因为那个和妻子立下的约定,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枫璟下手。
可以说,即便他身为荣慊的家主,地位极高风光无限。但几十年的人生细数下来,实际上也没过过几天开心快乐的日子。
而且说实话,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一般的小事对楚琛而言已经掀不起他多少波澜了。听到嘲讽他都会选择忽视,装作没听见的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不去回应。毕竟位置站得高了,知道他的人也就多了,闲言碎语在所难免,听都听不过来,又何必去在意对方到底说了他些什么。
但今天实在是没办法忍了。
他可以不在意别人用语言苟且他和许渊的关系,却没办法坐视这些人冒犯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还继续装作没听见。
站起身,拍了拍背后沾上的青草,遥遥望着凉亭中的几个人,开始回忆对方的身份,思考接下来对立发生之后将会引发的问题和这些问题的解决办法。
坚定,而又面无表情的一步步朝那些人走去。
对方显然很快看见了他,脸色微变的互相打着眼色,然后开始酝酿起或虚假表面的歉意,或者漫不经心的应付神色。
然后恰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个头还只有到楚琛腰部位置的楚恬忽然从远处跑了过来。
“爸爸!”
楚琛没办法当着孩子的面去追究方才那些人说的那些腌臜话,只能停下脚步,脸上漾起笑意,蹲下.身去迎接自己的宝贝。
楚恬站在楚琛面前左顾右盼道:“叔叔在哪里?我要找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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