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疑问所有揆度在瞬间一扫而空,他猛站起身,拖着委地长袍朝殿外一路狂奔,用力推开了两扇琉璃玉彻的大门。
放眼望去,血雨淋淋,乌云笼罩的天空群鸟惊飞,石裂山塌的地面百兽惊遁。千军万马,都不及那一抹殷红来的惊魂动魄。
诛仙殿前汇聚的是来自整个修仙界的讨伐义军,依旧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一张张面孔。可唯一陌生的是,江暮雨站在殿门前,仍旧是以后背对着他。
“师,师兄?”白珒楞在了当下,他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眼睛睁大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他知道江暮雨惯穿红衣,他也知道江暮雨偶尔会换一身雪白之衫。但此时江暮雨穿的并非明艳清贵的红衣,白珒看的清楚,他所着的乃是纤尘不染的白衣,之所以看上去一片殷红,那是因为血液把白衣整整染红了!
血,是江暮雨的血。
在江暮雨的胸前有个狰狞可怖的血窟窿,那是被利器穿胸而过造成的伤痕,伤口处一片血肉模糊,鲜血如泉外涌,在江暮雨脚下汇集成一汪浅浅的血泊。
江暮雨似是察觉身后传来的动静,他想回头看一眼,身体却禁不住这小小的转身所需要的力度,宛如盛开在冬月里的一束寒梅,虽傲迎风雪,却终究是踽踽独行,茕茕孑立。身形僵僵一晃,无力垂落。
与此同时,白珒跨步迈出。
“暮雨!”白珒紧紧抱住他,鲜血流尽了,凝固了,干枯了。
怀中人的身体变冷了,气息变弱了,生命在一点一滴,不受白珒控制的流逝着……
“别,别死,求求你……”白珒无意识的呓语着,拼命将真元渡给他。可江暮雨的灵海就好似一个无底洞,无论白珒如何努力去救,如何奋力去争,江暮雨的真元依旧走向枯竭。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还是这样?
这是惩罚吗?这是报应吗?
江暮雨清秀的面色苍白如月,羽睫低垂,如墨的双瞳透出迷离微光,他虚弱的伸出手,轻轻抵上白珒的胸膛,强烈如雷的心跳透过肌肤和锦袍传递在江暮雨的掌心。他秀美的眸中流出无尽感伤,语气轻若羽毛,听在白珒的耳里却好似五雷加身。
“是师兄的错,是师兄没有……”
“不,不是!”白珒紧拥住江暮雨,惊恐的嘶吼着,“不是你的错,是我!!全是本座的错,是本座!!!”
什么是绝望?再没有希望的情况下,从来都不会绝望。
可一旦有了希望,等到希望突然破灭,那剩下的就是绝望,撕心彻骨的绝望。
深入骨髓的疼!深入魂灵的痛!
“白玉明!”
若这是天道报应,那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身上?为什么死的是江暮雨,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若天地能把我万剐千刀碎骨焚灵来换回江暮雨的命,那就尽管来!!!
“白玉明!”
如若不然——
本座就毁了这道貌岸然的天地!!毁了这不公不法的世界!!上到皇天下到蝼蚁,全部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全部全部全部给江暮雨陪葬!!
“白珒!你清醒一点!”
突然一道冷冽阴寒的真元之力从前胸直冲入白珒被烈火焚烧的肺腑。他浑身一颤,眼前一黑,听觉一糊,强横真元瞬间吞没熊熊烈火,蔓延在四肢百骸乃至灵脉神魂,一举迸发,在白珒体内狂乱的搅和起来。
一口腥甜登时涌上白珒的咽喉,他将血液呕出,脑子嗡鸣作响,那霍乱无穷的冷凛真元竟也平息了。
漆黑的视线重放光明,模糊的听觉逐渐恢复。
白珒满脸错愕的看着高山流水绿树成荫的景致,鸟语莺啼,清风送爽。转回头来,正对上面色凝重盯着他看的江暮雨。
白珒吓了一跳:“师,师兄?”
江暮雨闭口不言,清俊的面上正容亢色,他一句话也不说,抬手就要扇白珒耳光。
白珒本能的往后一缩,连忙叫道:“师兄别打,我错了还不行吗?”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先认错肯定是好的。
江暮雨纤秀的长眉紧锁:“清醒了?”
白珒立马点头如捣蒜:“是,彻底清醒了!”
“能走吗?”
“必须能啊。”白珒方才还觉得江暮雨问这话多余,结果他微一抬手,全身灵脉传来的酸麻痛感顿时让他龇牙咧嘴,“嘶,哎哟哟……师兄下手可真狠。”
江暮雨面不改色道:“我若不下手重一些,你如何醒的过来?”
白珒有点心虚,但扛不住心里的好奇,只好问道:“师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刚才……”
“刚才我们经过的树林,正是洞庭天池独有的摄魂林。”江暮雨一边搀扶着里倒歪斜的白珒起身,一边给他解释道,“摄魂林能渗入你的心魂,制造出堪比现实的幻境,幻境中所显现的便是人最渴望,或是最恐惧的场景。无论是好的幻境还是坏的幻境,一旦沉迷其中,便会被噬魂林吸干真元,抽走魂灵,直至身亡。”
“哦,原来是这样。”白珒如醍醐灌顶,假的毕竟是假的,幻境就如同梦境。一旦脱离便会察觉梦境中的漏洞百出。这就跟平常人睡觉一样,做梦的时候丝毫不怀疑梦境的真假,直到苏醒回想起来才觉得破绽百出,自相矛盾。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白珒不由自主的看向江暮雨:“师兄,你是怎么逃出摄魂林的幻境的?”
江暮雨的脚步微微一顿,转眸看了一眼天真好奇的白珒,信步走远:“摄魂林对我无效。”
“哦,原来是对你无——什么!?”白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绝不可能!!!
万物皆有魂灵,一草一木,一虫一鸟,若没有魂灵那便是死物。身为人,绝不可能没有魂灵,除非是个死人!可一旦有魂灵就绝无可能逃脱摄魂林的幻境陷阱!
难道……
白珒的心脏狂跳起来。
难道江暮雨没有魂灵!?
白珒只觉得毛骨悚然,他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人若无灵,那便是行尸走肉,人若无魂,那便是一块死物。
江暮雨能吃能喝活蹦乱跳,怎么可能啊!
“白玉明。”
想破脑袋的白珒冷不防江暮雨走了回来,忙应声说:“师兄叫我?”
江暮雨:“手伸出来。”
白珒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了。这一伸手可好,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乍一脱离幻境的白珒还是晕乎乎的,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察觉他一双惨不忍睹的手。手背尚且完好,可手心是一片血肉横飞,伤痕累累。细看之下,里面还混杂着沙土泥灰以及小木刺。
白珒才感觉到疼:“这怎么搞的?”
“我寻到你时,你正拼命的抱着一棵摄魂树。”江暮雨眸底清澈,透着洞察一切的凌光:“你“梦”到了什么?”
“啊?”白珒略一回想,不禁涨红了脸。
要说他在幻境中有抱着什么东西……那肯定是“死了”的江暮雨啊!
亏他当时抱得来劲,声泪俱下情感爆发,合着至始至终他都在跟一棵木头棒子谈感情啊?
白珒都不忍心埋汰自己了,忽然感到掌心一凉,原来是江暮雨拿了草木精华治疗他手上创伤。
“别别别,这多浪费啊?”花钱如流水的白珒也有节俭的一天,嚷着叫着要缩手,却被江暮雨硬是上了大半瓶草木精华。
随后,江暮雨取了两方手帕给白珒包上,并说道:“这瓶草木精华是凤言的,回头你去谢他。”
白珒怔怔的看着裹在双手上的帕子——素白丝绸,柔软滑顺,在手帕上还绣着高雅清贵的红梅,极为精致。凑到鼻下一闻,非但没有因沾了血而产生血腥味,反而有股白珒所怀念的,所喜欢的,跟江暮雨身上同样的味道。
那种味道说不清楚,特别独特,清新优雅。就像山涧流淌的清泉凝结成冰,又像孤峰之上飘落的白雪落于峭崖之间的红梅上。清韵脱俗的味道,带着丝丝的凉气,特别干净,特别纯洁。
白珒眷恋的凑到鼻下闻了闻,顺势接上了话:“草木精华是他送给师兄的,我先谢谢师兄呗?”
江暮雨没接他话茬,而是说道:“洞庭天池的开放时间只有十二个时辰,咱们先出去。”
白珒问:“那师父他们呢?”
“时间一到,师父就会出去了。咱们先到外面等,这里危机四伏,若再出意外怕是要给师父添麻烦。”江暮雨先行一步,“走。”
白珒点头,急忙跟上。
南过这一觉睡了很久,浑浑噩噩的醒来,发现自己坐在扶瑶的一颗歪脖柳树下。
南过揉揉眼睛,长久的坐姿让他腰酸背痛,头也很晕,他有气无力的喊了声:“师父?”
师父去哪儿了?
南过昏得很,他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今夕何年。他觉得有点不对,偏偏说不上哪里不对。
“过儿。”
有人叫他。
南过回头一看。
是师父!
南过欣喜的叫人,不疑有他,急忙奔着师父而去:“师父,你去哪儿了,我找了半天。”
“为师刚从外面回来,给你带了很多地方吃食,快跟为师走。”
南过喜出望外,用力点头。跟在南华身后一路走到丹砂殿,中庭种着色彩明艳,娇美欲滴的山茶花。站在抄手游廊内,南过瞧见凉亭中坐着两个人。
一人绯红如霞,一人淡紫如烟。他们一左一右围着石桌而坐,一个在装点心码盘,一个端着茶杯轻饮。
南过喜笑颜开,迫不及待的跑了过去:“大师兄,二师兄。”
那二人转过头来,皆对他温和一笑。师父步履懒散的走进去,没骨头似的往藤椅上一瘫,用凉快给自己扇风,也懒得伸手,直接召了块点心掉嘴里。
二师兄虽然一脸嫌弃,但他很懂得尊师重道,从来不说师父坏话——因为他只在心里嘀咕。
大师兄是个“表里不一”的人,他面上很冷,实则内心很温暖很炽热,十分会察言观色,师父把这儿称为眼力见儿。
就比如说,大师兄看似漫不经心,但对周围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发现二师兄吃海棠酥吃的最多,便将装有海棠酥的盘子推得二师兄近一点;看师父喜欢喝茶,便用真元始终将水壶温着;看小师弟什么都喜欢吃……
好,也就不用管了。
大师兄面冷心热,二师兄嘻哈搞怪,师父慵懒邋遢,三者之间虽话不多,但一种岁月静和,温暖安逸的气氛早已蔓延开。
清茶暖宜,沁人心脾。茶花芬芳,香远益清。
南过一口一个小点心,不需要什么惊心动魄,不需要什么腾云万里,只要这样平淡而恬静的生活,这才是南过最渴望的。
有吃有喝,有师父师兄,便足够了。
“这个紫薯绿豆糕最好吃。”
二师兄道:“诺,这还有。你慢点吃别噎着了。”
“我嗓子眼粗,噎不着的。”
“你啊你,简直一饿死鬼投胎。”
“嘿嘿。”
大师兄突然开口:“南过,你觉得现在幸福吗?”
“幸福啊。”
“若这是一场梦,你愿意醒来吗?”
南过不明所以:“为什么要醒来?这里多好啊。”
“是啊,这里多好。”大师兄端起一杯清茶递给他,“喝点水。”
“哦。”南过呆呆的应声,伸手接来,凑到嘴边并没有立即喝。他回头看看昏昏欲睡的师父,转头看看无所事事的二师兄,最后看回有点不同寻常的大师兄。
“我……”
“怎么了?”
“没什么。”南过嘟嘟嘴,搞不懂自己心里七上八下是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抿了口杯中水。
突然,南过喉咙一紧,似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咽喉。仅一瞬间那窒息的感觉便消失了,随即胸口一痛,浑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干,他整个人近乎脱力的瘫软下去,特别累特别困,他十分不情愿的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一声响,类似于将纸撕得粉碎的声音。
南过被惊醒,猛睁开双眼一看——
没有点心,没有茶花,没有师父师兄。
有的只是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树林,以及掌心那莫名其妙的金光,不受控制的一点一点逝去。
——
凄风冷雨,雷电交加,遮掩了无数人们的哭声,也掩埋了遍地的尸骨残骸。
若是屠杀,还可以寻到凶手报仇。若是天灾,那只能默默承受着,看着身边之人接连惨死,听着老鼠饿狼啃食腐肉的咀嚼声。
南华走在泥泞的土地上,倾盆大雨淋身,他却并未设结界遮雨。他一步一步奔着那婴儿的啼哭声走去,尽管在这电闪雷鸣的环境下,那孩子的哭声依旧清楚的传入南华耳中。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寻到哭声的源头,闯入了一间坍塌大半的土房里。
在房中的火炕上,躺着一个尚在襁褓的男婴。
男婴啼哭不已,或是饿的,或是吓的,又或是在寒冷的暴风雨天气冻得瑟瑟发抖。南华站在炕前,明澈的双眼中透出难掩的惊色,他伸手去将孩子抱在怀里,一手搂着襁褓,一手贴在婴儿背上以真元给他取暖。
“不哭不哭,乖。”一个修行百年,清心寡欲的大男人笨拙的哄着婴儿。
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越来越虚弱,南华知道这孩子是饿极了,可他还未满周岁,需得喝母乳。这城镇又闹饥荒又闹瘟疫,就算有动物的奶水也不敢给孩子喝。
南华心急如焚,思来想去,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曾见过一家遭受干旱的穷苦妇人,因没有吃食和奶水,婴儿饥饿濒死,妇人只好割了手腕,拿自己的血给婴儿喝。
“我这血也不知道有没有营养,好歹是童子血,你就凑合凑合喝点?”南华咬破自己的手指肚,轻轻附在婴儿的小嘴唇上,“等离开这破地方,我再给你找好东西吃。”
婴儿停止了哭声,又饥又渴的他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南华的指腹,有些痒,南华看着婴儿,不由抱得更紧了。
“乖,咱不哭,打雷下雨而已嘛,没什么好怕的,我给你唱首童谣?”南华看着婴儿吸食的来劲儿,先清清嗓子,随后唱道,“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着,打着小松鼠……”
婴儿睁大圆溜溜的眼睛,澄澈明亮,他没有再哭了。
与其听五音不全的南华哼丧心病狂的童谣,还不如听风雨雷鸣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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