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离开孤峰,顺着山涧小道往逍遥堂走。白珒一路紧随其后,等快到好客居的时候,白珒不由得问了:“师兄不怕李准跑了?”
江暮雨道:“他想走便走,想等便等,就你我二人根本留不住他。”
白珒:“你觉得他会等吗?”
江暮雨脚步缓了下来,反问白珒:“你认为呢?”
“会。”白珒目光坚定的说道,“师兄比我会看人,也一定有答案了!”
江暮雨没有回答,他走进好客居的院子,回到房间将染血的衣服换了。白珒也是梳洗打扮一番,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装成容光焕发的假象,为的就是怕南华他们待会儿到了惹师父担心。
“师兄,我换好了。”白珒走到梳妆台前,见江暮雨换好了衣服,正坐在铜镜前拆解细布。一头乌发披散着,血蚕丝发带静静地躺在桌上。
白珒看在眼里,忽然心血来潮,几步走至江暮雨身后,拿了桌上放置一旁的梳子:“师兄手腕上有伤不方便,我给你梳头。”
江暮雨刚要开口拒绝,白珒已经自顾自的开始梳了。
江暮雨的头发乌黑如墨,光泽如缎,长发及膝,似瀑布倾泄,特别漂亮。握在手里柔软光滑,好像锦缎丝绸。不需要多用力,梳子就可以很轻松的从发根直达发梢。
白珒在前世也给江暮雨梳过一次头,那是在江暮雨服用过还魂泪之后,他苏醒没多久,身体还很虚弱。那天清晨,江暮雨起床梳洗,白珒正好去看他,便不顾江暮雨的抗拒要为他梳头,还仗着江暮雨无力反抗,捏了个诀给他锁住,任自己磨磨蹭蹭足足梳了一个时辰的头。
等他好不容易梳完了,梳够了,想取来发带为他束发之时,白珒伸出的手僵住了。
没有血蚕发带,只有那一条最普通不过的锦绸丝带而已。
江暮雨戴了百年的发带被他亲手割断了。
那一刻的白珒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有些惆帐,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个你宝贝了多年的东西丢了,连带着你心头上的一块肉,一起被挖走了。
不是疼,不是苦,只是空,无论如何也填不满的空。
他怔怔的看着江暮雨艰难的打着精神,从他手中接过头发,默默的束发戴冠,配上一支木簪,草草了事。
“师兄。”白珒再伸出手去,切切实实的摸到了那条血蚕发带,空落落的心肺好像被堆了一麻袋沙子似的,沉甸甸的,顿时满了。
白珒说:“你要一直戴着它,行吗?”
江暮雨解下双手细布,看着镜中反映的白珒:“现在不就一直戴着吗?”
“我是说以后,以后也要带着。”白珒跟个孩子似的撒娇恳求,慢条斯理的梳好头发,落目看见江暮雨狰狞的双腕,心中登时一痛。
“草木精华还有那么多,师兄别舍不得用啊!”白珒说着就从乾坤袋里取出瓶子,小心翼翼的给江暮雨上药,“你这伤口深可见骨,就算是草木精华也得养好久。”
“你不也一样吗?”江暮雨往回缩手,白珒就凑近一步。
“我皮糙肉厚的根本没事。”白珒把草木精华成片成片的给江暮雨涂上,半点没给自己留。他心里担心,脑子里还偏偏不省心的想到了一些重点。
一个险些被他忽略的重点。
被何清弦抓起来的时候,他被气疯了,根本没注意听何清弦都说了什么。
现在冷静下来回想……何清弦后来好像对江暮雨说了一句话。
你少了一魂?
这五个字想起来的瞬间,白珒狠狠一怔。
江暮雨少了一魂?什么意思?他的魂灵不全吗?
怎么可能,人若魂灵不全,又怎么能活在世上呢?
白珒猛然想起在洞庭天池遭遇摄魂林一劫,江暮雨完好无损的躲过了幻境,他说摄魂林对自己无效。
这其中难道有什么牵扯吗?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吗?
“可以了。”江暮雨蓦然起身,打断了白珒疯狂的设想。他这才发现自己距离江暮雨太近,都快贴上了!
只因江暮雨总是往后缩,他就不停地往前进,结果缩着缩着,近着近着……就这样了。
“那个……”白珒有点无措。
江暮雨雷厉风行:“走。”
整理好着装出门之时,正好碰上风风火火往这跑的逍遥庄大弟子庄引。三人不偏不倚打了个照面,庄引稀里糊涂想了一会儿,顿时恍然大悟道:“好啊,那个什么白公子和江姑娘就是你们俩假扮的对不对?”
白珒从方才紧张、无措、懊悔、空落、心伤等种种情绪中脱身,瞥他一眼:“不就吃你家点米吗,至于这么大呼小叫的吗?”
庄引这个气啊!
“你们假扮散修,乔装易容,费尽苦心来我逍遥庄目的何在?”
白珒:“跟你们逍遥庄无关,我们找别人。”
庄引双臂环胸:“哦,你们不远万里来我北境逍遥庄,不是为了参与大小姐寿宴,也不是为了我派至宝流续丹,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你们之所以乔装易容隐瞒身份,就是怕被那人发现打草惊蛇,也怕被我发现引起争端对?这种鬼话你以为我会信?”
白珒:“……”
恭喜你,答对了!
“你们瞒上欺下,没安好心。我看这庄中一切的变故,都跟你们逃不了干系?”
白珒真想奖励他一耳光。
江暮雨不说废话,直截了当:“贵派出了这么大事,佟庄主还能安心闭关?”
“我师父他……”庄引想来想去,竟然无言以对。憋了半天,直接把话题一拐十八弯,“我师弟的傀儡咒是谁弄得?”
白珒助人为乐的告知道:“何清弦。”
庄引问:“他是谁啊?”
“焚幽谷的护法。”
“焚,焚幽谷!?”庄引直接惊呆了,“焚幽谷的人居然来逍遥庄了?他他他他……等等,你说他怎么了?是他给我师弟下的傀儡咒?”
白珒耸耸肩:“不止是你师弟,还有你们家大小姐呢。”
庄引当场怒喝:“不可能!”
“看。”白珒给江暮雨递了个这人没救了的眼神,“算我多嘴,这话说出去整个修仙界没一人信。”
“何必多费口舌。”江暮雨冷淡的眸光扫过庄引气急败坏的脸,“咱们去逍遥堂。”
“慢着!”庄引大叫。
白珒转身朝他冷哼一声:“怎么着,都这个时候了还想抢灵武?”
庄引自然不会蠢到在门派危难关头还抢灵武,虽然一肚子火,但他特别会端着,跟浑天绫那个暴脾气完全不同。尽管对对方恨得牙根痒痒,但他依旧能面带微笑心平气和的说话。
“我跟你们一起去。”庄引皮笑肉不笑,美其名曰道,“免得二位再出意外,这毕竟是我派门中,二位若有个闪失可不得了。”
这逍遥庄大弟子外交天赋甚好,跟踪监视也说得这么好听。
三人行必有一碍,碍事的碍。
白珒几次想跟江暮雨交流感情都被多余出来的庄引打断了,他干脆慢走几步,跟庄引并肩同行,顺便东拉西扯道:“贵派掌门因何故闭关啊?”
“闭关修炼。”庄引凉飕飕的说道,“无病无灾。”
“自己女儿九十华诞都不出来主持一下?”
“说了,闭关。”庄引冷冰冰的说道,“如果随便就能出来的话,还算什么闭关?”
白珒并无嘲讽之意,庄引却有怼人之心。逍遥庄上下“活”人没几个,赫然成了一座孤山,方圆几里乌漆墨黑,但修士们的视力和听力远非凡人可比,白珒多少能看清庄引脸上那道出自他手浅浅的一条口子,便也不与这人多计较了。
白珒走了一段路又问道:“闭关嘛,非紧急事务不得外出。那依道友看,这番场面算不算紧急?”
“我师父神通广大,未卜先知,定然是早就知道逍遥庄有变故。”庄引打肿脸充胖子,快走几步,站到树林口一条相较隐蔽的曲折小路上,“我正要去后山请我师父,二位要一道参观吗?”
江暮雨留步,转身道:“请。”
庄引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江暮雨真要跟着,猝不及防之下呆愣了半晌,没说什么,随后一甩袖袍,先行走人。
江暮雨刚踏出一步,后方树林突然发出“沙沙”声。
“谁?”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在逍遥庄境内自然不会出现什么野兽,江暮雨第一反应是何清弦,忙全身心戒备道:“出来!”
白珒本能上前,天竹已从袖筒滑落在手,随时准备出击。
脚踩在枯枝树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那人笨手笨脚的还摔了一跤,狼狈爬起后好像摔蒙圈了,一时不知东南西北,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摸索着往前走,结果睁眼瞎似的当头撞在树桩上,两眼冒金星,直接倒了。
白珒:“……”
何清弦如果是这副德行,那早就羞愧上吊死了算了。
江暮雨却看得出神,比量那人的身形和迷迷糊糊的毛病,不确定的叫道:“南过?”
这两个字一出,地上那完蛋玩意顿时跟打了鸡血似的跳了起来,惊喜若狂的大叫道:“大师兄!大师兄是你吗?”
矮矮瘦瘦的人影跌跌撞撞的往出跑,虽然双眼毫无聚焦,但凭借声音好歹能找到江暮雨的方位。他跑出树林,浑身泥泞,满头杂草,脸上魂儿画的,活像个小叫花子。
“大师兄!”南过叫着人就要哭,哭着就要扑。他嘤嘤嘤的想给江暮雨抱个满怀,岂料江暮雨先行后退,直接拒绝了南过的亲密接触,他委屈的要死,只好转而去抱着白珒的大腿求安慰,“我可算找到你们了!”
这种跟小孩死了娘似的呜呜咽咽,了解他性格的人不为所动,比如白珒。不了解他性格的人深受感染,比如庄引。他顿时忘了自己是逍遥庄弟子,不该管人家事儿,蹬蹬蹬几步走到鬼哭狼嚎的南过身边,问道:“怎么了这是?逃荒来了?你师父出事了还是扶瑶被人端了?”
白珒乾坤袋里东西很多,他取了火折子给夜盲的南过照亮,南过瞪大眼睛看这位多余出来的陌生人,一时分不清这人是幸灾乐祸还是牵肠挂肚,暗暗寻思了一番,心地纯善头脑简单的他果断选了后者,抹了把眼泪道:“没有,我就是看见大师兄和二师兄,想哭。”
庄引:“……”
白珒将小师弟搀起来,一边清理他头发上的枯枝杂草,一边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师父呢?”
南过:“没来。”
“为什么?”
“因为空炤门。”
“能不能别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啊?”白珒用力掸掉南过衣袍上的灰土,“从头说。”
“哦。”南过特别听话,特别呆,木讷的想了半天才说,“我跟师父进去洞庭天池之后,师父带着我转了一圈,我捡了很多东西,完事了师父又把我送回了出口,让我到外面等。我看时间还早就又转了转,没想到中了摄魂林的幻境,还好有惊无险,是一根头发救了我。后来师父他们……”
白珒:“……”
南过再傻也看懂了白珒忍无可忍的表情,“怎么了二师兄?”
白珒冷笑:“你用不用从你出生开始讲啊?”
江暮雨没有耐心了,直接问道:“南过,你们在云梦都看见留信了吗?”
“看见了。”南过用力点头,总算上了正轨,“我们赶紧往北境来,途中师父说大师兄的阳符碎了,急得不行。后来又说二师兄的阳符也碎了,师父都快疯了,还是月河长老劝师父稳住的。等到了逍遥庄,在山脚下还有个什么法阵,好像是空炤门的人被困在里面了。师父出于同道之情,又跟空炤门千年交好,也不能坐视不理。就拜托月河长老带着我跟黄芩先上来找你们,他跟凤言去救人。”
“法阵!?”庄引脸色大变,忙跑进林间小道,“我得赶紧请师父出山!”
江暮雨跟上庄引,白珒拽着夜盲的南过,一边问道:“月河长老怎么没跟你在一块?”
南过哼哧哼哧道:“我跟长老走散了。对了二师兄,什么是阳符啊?”
白珒扬扬眉毛:“阳符嘛就是……”
搁在前世,白珒必然要好好戏弄这个小师弟一番。南过入门时间不长,什么也不懂,他又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大师兄气场太强,不敢问。师父那根本就不用指望,能找到人就不错了。所以对于南过来说,解决问题最好的对象就是最闲的二师兄。
偏偏二师兄深得师父真传,玩心太盛,整天想的不是如何修心养性,而是如何谈情说爱吃喝玩乐。不求上进,不思进取,对南过这种一板一眼的问题特不耐烦,往往草草打发了事,若南过问起个没完,他便会误人子弟的往偏了解释,半真半假,亦真亦假,本就不太明白的南过更糊涂了。
所以未来的南过能修为有成,被人恭恭敬敬的喊一声长老,谦谦卑卑的唤一声前辈,那完全是这孩子自己争气,出白珒这块淤泥而不染!
后来,这个待人真诚,纯良和善毫无半点心机的小师弟死了,就死在白珒的面前。
当时的江暮雨就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把染血的剑,剑尖滴落着属于南过的血。
那一晚,风雨交加,雷电齐鸣。白珒就站在“什么屋”的院子里,守着地上彻底冰凉的南过,站了一夜,一动未动。第二天,他提起南过的剑,一步一步走上九天云榭。
“二师兄,二师兄?”南过推了推目光呆滞的白珒。
“听好了南过,那东西叫阴阳符,分为一阴一阳。”白珒回过神来,难得正经的对南过教学授业,南过都惊呆了,望着白珒的眼神妥妥的一副看西边日出的模样。
白珒:“懂了吗,你中了摄魂林的幻境之所以没事,那是因为师父的阳符护着你。”
“哦,原来如此!”南过两眼放光,激动的跟什么似的。
庄引心急火燎的跑到后山石洞,石门紧闭,他不敢造次。整理好衣襟跪了下去,对着石洞内的佟庄主喊道:“师父,眼下逍遥庄生变。大小姐昏迷不醒,少庄主中了傀儡咒,请师父出山相救。”
鸦雀无声……
庄引重重磕了个头,还要再喊,却看见江暮雨走到石门口,左右环视便可,伸手就要开门。
庄引忙起身拦阻道:“江暮雨,你休得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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