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阑人静,月色苍茫。
白珒在屋顶上躺了许久,至少负责打更的弟子已经在他房下过了一遍又一遍。
师父有察觉到他是重生的了?
不,并没有。
师父只是有些奇怪而已。
“幽冥鬼窟是注定的一劫,不管我怎么努力都干不过天道?”白珒望着长夜,心下一片寒凉,“凭什么?”
提点师父躲过了上官余杭,却还是逃不过师父在幽冥鬼窟身死的历史?
上辈子,师父是被上官余杭害死的,这辈子,师父是自己情愿牺牲的。
洪荒是什么?为何能将幽冥鬼窟修补?在洪荒面前,幽冥鬼窟简直不堪一击。那师父为何拥有洪荒?师父身上也藏有秘密吗?
弄了半天,所有人都不单纯。
师兄少了一魂,不惧摄魂林侵害。
师父身负洪荒,自知劫数难逃,还说自己早该五百年前就死了。
一无所知,像傻子一样,被天道摆弄,他不甘心,他不服!
若求而不得,该当如何?
他说,锲而不舍,得到为止。
有句话叫天地注定,也有句话叫事在人为。
白珒起身,脚踏地,头顶天,逼视着浩瀚云空,用力一指:“我艹你祖宗!”
雷声滚滚响彻苍穹,不知是要下雨了,还是特意赶来惩戒这个大逆不道大言不惭的蝼蚁。
白珒面无惧色,狠狠翻了个白眼,在屋顶躺平。
雷鸣时断时续,直到倾盆大雨迎头泼下,白珒坐起身,略带狼狈和不忿的低嘲道:“不敢劈我就尿我,天道也会耍流氓?”
雷电交加,大雨滂沱。
白珒跳下屋顶,走了。
浑身淋得湿哒哒,白珒也不着急换衣裳,在空炤门专门招待贵客的院子里,他跟江暮雨住对门。回来之时,正好遇上空炤门的小弟子送药,小弟子见到白珒,也省得跑腿了,直接将草木精华和汤药交给白珒,自己清闲了。
白珒正要敲响江暮雨的房门,发现门掀着一丝缝,他索性直接推门进屋,轻声叫道:“师兄?”
白珒走进内室,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呼吸稍滞,下意识绕过被蒸汽熏染的屏风,映入眼帘的场景让白珒当场傻眼。
香柏木浴桶内盛着清水,水面漂浮着一层鲜花瓣,江暮雨闭目躺在其中,一头墨发和娇嫩欲滴的花瓣缠绵在一起;羽睫沾了水汽,如烟朦胧,秀眉舒展如云;肌肤莹润,在橙暖烛光的照耀下泛着玉色光泽。
水中美人,勾魂摄魄!
白珒不嫌穷酸的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裸露的江暮雨,一时连呼吸都停了。
前世的他怨恨江暮雨,自然不可能碰他,除了在诛仙殿气急败坏的一吻后,他就没把江暮雨怎么着。哪怕江暮雨重伤难愈,身体虚弱的同奶猫无异,他也没把持不住自己上去**,后来,江暮雨彻底康复了,他再有歪心思也不好使了。
今生他对江暮雨抱有无限愧疚和无尽喜爱,所以此时此刻,这等视觉冲击太强劲了,面对天劫尚且面不改色的他,现在有点头晕目眩,心跳加速。
白珒急喘口气,那点鼻血正欲一泻千里,突然被江暮雨胸口处一道殷红伤疤怼了回去。
江暮雨皮肤白皙,细腻如玉,因此但凡有点磕了碰了都格外鲜明醒目。这道长达五公分的刀伤就印在江暮雨心脏的位置,陈年旧伤,疤痕已变得平整色淡,可在白珒眼中看来,却是触目惊心。
他走到浴桶旁,伸手扒拉开碍事的鲜花瓣,仔细观摩那道伤疤,是不偏不倚正刺在心脏上的,并非简单一划,而是狠狠插进去。
好似被毒蛇用力咬住五脏,白珒僵在了当下。
江暮雨曾经受过这等致命创伤吗?
他一时看傻了眼,繁乱的思绪堵得白珒脑壳生疼。
修士不同凡人,打从修行的那天开始,脱凡胎洗精髓,身上被砍了劈了弄得血肉模糊,只要伤好愈合就不会留疤。哪怕被人腰斩,只要当时不死,再把下半身接过去,用药得当,严丝合缝,一点痕迹都不留。
而之所以有的修士身上带疤,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在他修行之前受的伤。
白珒紧咬牙关,他知道江暮雨修行的年月,他难以置信,究竟是谁那么残忍,居然对还是孩子的江暮雨下此狠手!
水中美人忽然惊醒,好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他无意间回头,正对上白珒那一脸“禽兽”表情盯着他看的模样,震惊之下,他随手捞起一把花瓣夹着洗澡水朝“禽兽”脸上糊去。
禽兽猝不及防,满脸开花。
等白珒用袖子抹一把脸再看人之时,浴桶空了,江暮雨穿着雪白的中衣站在面前,目含厉光。
白珒窘迫的赶紧解释:“师兄,我不是……”
“你怎么……”江暮雨正要出言呵斥,可话说出半截,当场哑然了。
你怎么进来不敲门?
你怎么偷看我沐浴?
这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好像良家少女被那个啥了一样,膈应的江暮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他太敏感,同为男子,就算被看光了还能怀孕咋地?
想到这点,江暮雨燃起的无名怒火又无声无息的褪了下去,他似乎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曾经和师父外出,或是自己在外历练,经常有男子跟他搭讪,对他言语骚扰,他不懂的时候视而不见,懂了之后厌恶的不行。渐渐地,他不仅认为男女授受不亲,还觉得男男也授受不亲。
不过此时在他面前的是白玉明,是他的亲师弟,跟那些贪图美色的登徒子不同。
江暮雨凌厉的目光柔和了下来,有些疲倦的说道:“找我有事?”
他为了遮羞,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中衣,根本来不及将身体的水渍擦干,此时衣服被浸湿,湿漉漉的黏在他光瓷白腻的肌肤上。衣襟领口还未收紧,宽松咧着,露出精致的锁骨;半干不湿的如缎墨发披在玉色双肩,衬出他清冷的面容更加白皙无瑕,身姿如烟迷离,超尘似仙。
白珒目瞪口呆,只觉血气上头,鼻子酥酥的,温热的血液涌了出来。
江暮雨:“……”
好色的登徒子???
“不是。”白珒胡乱抹了一把鼻血,“空炤门的人给我拿了好多人参,我吃多了那玩意就这样了,我那什么……我是来给师兄送药的。”
白珒匆忙递上食盒以证清白。
江暮雨信了他的鬼话,食盒里面装着一碗药和一瓶草木精华。白珒趁此机会去外头透口气,江暮雨换好衣服出来,见白珒俩鼻孔塞着锦布,模样要多傻有多傻。
“你冒雨来的?”江暮雨看白珒的身上比他还湿。
“我故意淋湿的。”白珒笑呵呵的说,“人参吃多了,火力旺。”
草木精华用水晶瓶装着,里面的淡绿色药液清明剔透,白珒伸手抢了来,又牵过江暮雨的左手腕,将凤血玉镯往上推了推,倒出一点草木精华,小心翼翼的在细白胜雪的手腕上涂抹均匀。
二人面对面坐在榻上,中间隔了张矮几,白珒神情专注,涂抹了一层又一层,心里却在暗自猜测江暮雨心脏处的刀伤究竟是怎么来的。他几次想开口询问,却又顾忌自己口无遮拦勾起人家的伤心往事,只好作罢。
白珒起身走到江暮雨跟前,看着衣着端正的他,品着自己龌龊腌臜的心,突然难以启齿起来,臭不要脸的诛仙圣君扭扭捏捏道:“我刚才看你锁骨的位置有伤,要不,你把衣服解开点?”
江暮雨伸手道:“给我。”
“你自己上药不方便,还得照镜子。”这个节骨眼上的白珒确实没有非分之想,但架不住江暮雨光彩照人,他伸手把江暮雨的衣领往下拽了拽,一本正经的说,“你别乱动啊。”
白珒沾着草木精华的手指在碰上江暮雨锁骨的瞬间,俩人心下均是一颤。
这并非什么亲密无间的举止,可白珒心中却荡漾起连他自己都承受不住的惊涛骇浪,他低估了江暮雨的魅力,更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本以为最多也是溅起小小涟漪,却不曾想,指尖滚烫,直达心窝。
江暮雨整个脊背都僵住了,他不知自己为何迷迷瞪瞪的就从了白珒,或许是不想拒绝白珒对他的好,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贪恋这一点稀薄的温暖,他莫名有点心跳加速,不知是否刚洗完澡的关系,热气熏头,他有点面红耳赤。
白珒暗骂了自己千万声“没出息,窝囊玩意”,愣是哆哆嗦嗦的给江暮雨上好了药,他炽热的指尖残留着江暮雨身上独特的温凉,涌入神魂,让他有些迷醉。
“师兄……”白珒极轻极柔的唤了一声。
江暮雨抬眼看他,白珒的视线像一捧火,并不灼人,可他这块冰承受不住,他有点想逃。
“大师兄!”突然的一声叫唤瞬间打碎了白珒的意乱神迷,更让心慌意乱的江暮雨猛松口气。
二人一齐朝外面看去,南过从外庭一路小跑进来,当场撞见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哪里不对的一幕——大师兄坐在榻上,二师兄站在大师兄前面,二师兄左手拽着大师兄的衣领,右手手指还停留在大师兄的锁骨上,大师兄腰板挺得溜直,二师兄微微猫腰,俩人的距离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嗯……南过的表情一言难尽。
不用江暮雨暴力推开,白珒已经手忙脚乱的退开了,这种被人当众捉奸的羞耻感是什么鬼?!
南过狐疑的狠抓头皮:“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在干什么?要打架吗?”
白珒果断将所有不爽全算在南过身上,义正言辞的道:“你怎么冒失失的闯进来,门也不敲?太没规矩了,这可是咱掌门师兄!”
“……”江暮雨看向乌鸦落在猪身上,看不到自己黑的白珒。
南过真信了白珒的色厉内荏,蔫声蔫气的说:“我看大师兄房门敞开着,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白珒双臂环胸,盛气凌人:“真出事你跑进来就管用?”
“我,大师兄……”南过委屈巴巴。
江暮雨瞥了眼白珒,立即为小师弟出头:“你多大了?还没完没了欺负他?”
“师弟不就是用来欺负的么?”白珒理直气壮道,“师兄要是心里不快活,也尽管欺负我出气。”
江暮雨真不知道该夸还是该骂,为了不被白珒污染,他尽早结束了这个话题,对南过说道:“你告诉凤言,咱们后天启程回家。”
南过喜出望外,红着眼睛点头。
在空炤门待了十天,一行人的伤势好了大半,向门主辞行,再三推辞之下,水蓉还是执意送到南海范围外。此次诸事繁多,自然没心情游山玩水,南海风光一眼没看,再回到扶瑶之时,站在山脚下,临出行之前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黄芩和门中弟子早接到了空炤门的传信,老早就在山门口等待迎接了。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尽管一遍遍告诫自己要忍住,可当他们看见江暮雨一行人之时,眼泪顿时就崩溃了,不受控制的流个不停。
“江公子。”黄芩抽泣的狠狠抹着眼泪,他不想在江暮雨面前痛哭流涕,他想坚强一点,可越是忍,副作用就越大,悲痛和绝望仿佛深海将他淹没,他泣不成声,“不,不对,是……是掌门。”
江暮雨上前,握住黄芩颤抖的肩膀:“别哭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你,你真坚强。”黄芩苦着脸抽泣,凤言还是第一次见他涕泗交流的样子,不由过去将其抱住,以示安慰道:“咱们都要好好活着,为了师父,好好活着。”
这一夜的扶瑶仙宗,人人悲苦,人人哀愁,如同这夏季多雨,从早到晚淅淅沥沥,很快,中秋团圆节到了。
以往中秋佳节,南华就算再贪玩,离家再远,他也会跋山涉水赶在节日之前回来,和满门弟子共度佳节。
祭月、赏月、拜月。
各式绚丽的花灯悬挂,整个扶瑶仙宗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更有月河长老自己酿制的桂花酒,以及新鲜采购的月饼,皮薄馅大,种类繁多。
别看南华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每年中秋来临,他都会绞尽脑汁编出些叫人哭笑不得的灯谜供大家一乐,弟子们若有才艺也可以表演助兴,记得去年中秋,南过就来了一招豆腐雕花,赢得满堂喝彩。
江暮雨吹箫一曲,引众人痴醉落泪,凤言弹琴一首,获大家连连称奇。
昔年的喜庆祥和均已不在,欢声笑语碾碎在孤冷浩风中。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这是桂花糖,这个是桂花糕。”南过从小厨房端了一盘糖果和一盘点心,在丹砂殿的**中,扶瑶弟子聚集在这里望月哀思。
“没有弱冠的人不许喝啊。”白珒将一坛桂花酿放桌上,他以为会有弟子把持不住去喝,毕竟借酒消愁是个很好的麻醉法子。然而,大家都很听话,说不喝就不喝,可比师父在世的时候听话多了。
“你们早这样,师父跟掌门能省多少心?”凤言也深有所感,说道。
“被人责骂也很幸福啊!”黄芩说,“咱们越调皮捣蛋,师父就越是骂咱们,总比现在再也捞不着骂好?”
“这个莲蓉月饼味道真不错。”一个弟子朝南过挥手道,“味道好极了,诶,你干嘛呢?”
南过左手捧着西瓜,右手拿着刀雕成莲花:“拜祭月神啊。”
“你还挺上心。”白珒失笑。
迎寒祭月,设置香案,上面摆放着月饼,红枣,葡萄,西瓜等祭品,民间都是这样的习俗,南华在世时,每年都率领门下弟子玩这套,除了讨个吉利以外,其实就是闲的,为了热闹热闹而已。
江暮雨来得迟了些,他独坐一旁,望着夜空中皎洁清月,初寒的空气微凉,院中的秋菊开得正艳。
凤言和几个弟子放好了供果,又将花灯尽数点亮,跟以往相比虽然冷清,但有人积极活跃气氛,凤言也趁机问道:“有兴趣听曲儿吗?”
南过眼前一亮:“凤师兄要弹琴?”
凤言放下杯盏,起身道:“反正也闲来无事,弹一首曲子给大家助助兴。”
众人听得这话,忙鼓起掌来热烈欢迎。
黄芩去拿了古琴,据说那是名师打造,千金难求的名琴,凤言一直珍藏,若非逢年过节绝对舍不得拿出来。
他这边坐下,众人那边凝神静听,江暮雨的视线从秋菊落到凤言身上,就见凤言双手放置琴弦之上,轻轻拨动,空旷悦耳之音随之飘来,宛如一捧清泉滋润干涸的心田。
凤言的琴艺是高超的,这点无可厚非。
白珒饮下杯中清水,寡淡无味。
江暮雨的箫世间独绝无二,凤言的琴亦是无可比拟。
前世的白珒很欣赏凤言的琴,每每到了心情烦闷之时都要听上一曲方能安心,尤其是在他生心魔的那段日子,多亏了凤言没日没夜的守在殿外抚琴,为他抚平心绪驱散心魔。
再一次救了他,再一次令他重获新生。
只是……
白珒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那时候凤言弹得琴曲和后来的曲声不太一样,说不出哪里不同,就是差了点味道,不如他被心魔困囚之时那样荡心动听,莫不是当初超常发挥了?
最可疑的是,他打那之后曾要求凤言再弹一次那时候的曲目给他听,凤言一愣,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回答说:“那是一段不好的回忆,以后那首曲子我都不会再弹了。”
白珒听了这话,觉得有理,往后便再不提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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