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翱翔鸣叫,海浪拍打礁石,江暮雨醒了过来。
这种没头没脑的梦已经很久不出现了,至少在他闭关的年月里没有出现过。
他依稀能连接起梦里的片段,他依然是扶瑶的掌门,大概有百十来岁了,黄芩的身份不变,变化最大的是白珒和凤言。这俩人的关系不一般,白珒跟自己势不两立,恨之入骨那种,南过……好像是不在人世了。
万仙神域灭亡,焚幽谷成了白珒的地盘。
江暮雨有些头疼的扶额,梦从来都是千奇百怪,弄虚作假,当不得真。
梦里的白珒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凤言和他同流合污,俩人胡作非为祸害四方。
而现实,凤言被白珒杀死了,白珒也成了修仙界交口称赞的墨玉公子。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为什么梦境和现实差了十万八千里?江暮雨怀疑自己的修行不到家,肯定是在不知不觉中胡思乱想了些离经叛道的事。
宁神内敛,物我两忘。江暮雨觉得自己应该回昆仑雪巅面壁一百年。
江暮雨盘膝而坐,努力使自己入定,脑中的思绪却停不下来,莫名其妙的顺着那梦境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儿,距离现在也有……八十多年了。
当时的他只有六岁。
江家被抄,丫鬟奴才尽数变卖,兄弟姐妹各奔东西,他被父亲的粗使婆子带离家乡,在前往姑苏叔父家的途中,不幸遇上山匪拦路抢劫。
他后来想起这事就觉得很纳闷,山匪是眼睛瞎了还是心眼丢了?对他和粗使婆子两个老弱病残下手,完全是白费力气,他们身上没有金银财宝,就一身破衣烂衫,给叫花子都嫌寒酸。
或许,那几个山匪是穷疯了,抱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心态,愣是将这一老一小的洗劫一空,勉强搜到几个铜板,也就够买俩窝窝头垫肚子的。
婆子跪着求山匪大发慈悲饶命,长满冻疮的双手死死扒着那几枚铜板不撒手,毕竟这一路路途遥远,若不吃不喝定会饿死荒野。
婆子哭着恳求,说尽了好话,但山匪贪婪成性,入了口袋里的甭管多少钱,是绝对不可能吐出来的。他们举起寒光烁烁的砍刀,抵在婆子的脖颈上威胁,婆子吓得瑟瑟发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求饶。
“老太婆,这小子是你儿子吗?”领头的山匪问,他强健的五指死死钳着江暮雨的肩膀。
婆子一边流泪一边惶恐摇头:“他,他是我家公子……”
“哦,大户人家是?”山匪两眼放光,大笑起来,冰凉的刀身拍打在江暮雨的脸上,“瞧你这副脏兮兮的样子,落难了是?爷爷我最热心肠了,走,跟我回山寨,不仅有暖和屋子住,还有大鱼大肉给你吃!”
“我,我不去。”江暮雨虽然年纪小,但他不傻,山匪觉得他可能出身富贵,带回山寨挟持起来,以此要挟家里给高额的赎金。很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算出江暮雨出身好,却算不出江暮雨是落魄户。
这样被带走,结局只有两个——
一:发现他家里没钱的真相,无用之人还留着做什么?杀掉。
二:左右是个孩子,心智尚未成熟,干脆纳入贼窝,一起干烧杀抢掠的勾当。
对于江暮雨来说,后者还不如前者。
他挣扎,抵抗,然而年仅六岁的他根本撕扯不过一个成年男人,山匪只需一只手就能将他提起来。
婆子吓坏了,想伸手去拉他,可是山匪头子的一句话让婆子收了手。
“他又不是你儿子,你为了救他丢掉命值得吗?爷爷这把刀可不长眼!”
婆子吓得呆住了,脑中反复来反复去的过着山匪的警告,她狼狈的爬起身,在江暮雨惊恐绝望的注视下头也不回的跑了。
是啊,她凭什么去管这个闲事?
她在江府活了四十年又怎样?受过江大人的恩惠又怎样?世子爷的命是命,她的命就不是命?
她身为奴,在关键时刻丢弃了主,背主忘恩,罔顾江家四十年的养育,这没什么。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小小的江暮雨心中没有怨恨,有的只是害怕,唯一的依靠丢下他跑了,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若婆子忠心护主留下来,必定被杀,她跑了,他该松口气。
可是婆子跑了,剩下他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山匪没有追,因为他们需要婆子跑回家报信,这样才能达成绑架要赎金的目的。只有江暮雨知道,婆子不会回来。
刀剑加身,再凑近一寸就能刺进江暮雨的皮肉。
严寒冬日,他穿着单薄的旧衣,瑟瑟发抖,他害怕极了,他会被带入肮脏污秽的贼窝,会干些烧杀掳掠的恶心勾当,他被山贼揪住头发,清楚的看见山贼的眼中透出惊奇又龌龊的光芒。
“这小孩长的真带劲啊!”
江暮雨心中有个绝望的声音大声的告诉自己:完了。
就在他极度恐慌和无望的时候,突然一道稚嫩的声音宛如天籁般,转入他一片空白的头脑——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欺负小孩,丢不丢人!你们几个,去把他们给本少爷卸了,往死里揍,不用留情!”
身材魁梧的家奴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将围困江暮雨的山匪摁倒了,他们拳脚相加,那些山匪毫无反抗之力,求爷爷告奶奶的狼哭鬼嚎。
江暮雨怔怔的看着那辆不知何时出现的奢华马车,在马车里坐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男孩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对自己的家奴吩咐说:“把那小孩带上车。”
容不得江暮雨说不,家奴已经提小鸡一样将他丢上了车。
马车的内部要比外表豪华得多,地方宽裕,足够放下一张软塌,上面铺着柔软的锦毯,一张黄花梨的矮几上放着玉杯,旁边有金丝盘,盛着满满的不合时宜的瓜果,还有一盘香气扑鼻的烤鹿肉。
马车里烧着优质的银霜炭,十分的暖和,男孩身上穿着名贵华丽的锦衣,一寸便值千金。
江暮雨识得认得,也猜测得出来,此人非富即贵,看马车的规模和样子应该并非王室宗亲,可能是家中富裕的商户。
果不其然,上车后不久,孩子就自我介绍说:“我姓白名珒,字玉明,云梦都人士,家中世代经商,在当地小有名气。”
云梦都?距离杭州不远,距离姑苏也不远。
白家……江暮雨有点印象,在云梦都当地颇有势力,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男孩似乎对他很感兴趣,拿了瓜果梨桃给他吃,拿了烤鹿肉给他尝,只是他吃不下,他始终畏缩在马车一角,一语不发。
家道中落,流离失所,猪狗不如。
“我要去趟姑苏进货,你呢?”明明知道没有回答,但男孩还是问了。
江暮雨只能点头。
男孩居然奇迹般的理解道:“你也是去姑苏?”
江暮雨再点头。
男孩喜出望外:“那赶巧了,顺路送你一程。你叫什么?哦,忘了,你不会说话。”男孩显得一脸失望。
江暮雨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极度的害怕和寒冬中受凉,竟然失声了。
男孩问不到名字还不死心,琢磨着说:“那你会写字吗?咱们可以手谈?”
江暮雨低着头:手冻僵了,没法写字。
男孩自顾自的郁闷道:“哦,这里没有笔墨……”
江暮雨:“……”
忽然怀中一暖,是男孩递了自己的手炉给他。
“天这么冷,来,捧着手炉。”
手炉很暖和,上面还带着男孩身上特有的味道,是那种清淡的花香。
萍水相逢,他却是除了奶娘对自己最好的人。
姑苏到了,江暮雨在城门口下车,男孩一路上自言自语,而他始终没有给予任何回应,搁谁身上谁都不乐意。男孩掀开车帘瞧着他,或许是感念自己热脸贴冷屁股,眼神中充满不甘和别扭。
江暮雨走远两步,缓缓停住,转身,嘴唇轻颤,说出一句无声的话。
寒风霜雪中,不懂唇语的男孩是不知道的。
“谢谢你,白玉明。”
“师兄。”
一声轻唤,神游天际的江暮雨被唤醒,他有些茫然的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白珒,手脚处传来的酥麻让江暮雨蓦然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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