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出来看鸡肉没完全熟烂,她往里头丢了些红枣枸杞,盖上盖子又转身往屋外走。
徐乘风昨日没好好吃饭,闻到鸡汤味儿就有些走不动道儿。但是他虽对丸子态度恶劣,在某方面却被徐宴教导得很不错。再想要的东西,再眼馋的吃食,从来不会上手去抢去颓丧,只会大呼小叫地让人送给他。
所以此时见着吃食也只是吵吵闹闹地非要喝汤,丸子根本搭理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徐乘风见丸子不搭理他,怒起追上她,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吵闹。
丸子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出了院子,去到村口。
昨日她去过镇上,很是了解了一下如今市面上畅销的东西。昨日冰水里洗过衣裳之后,丸子便坚定地决定改行。离徐宴高中还有小三年时日。如若必须供徐宴读书,她不打算接替敏丫继续田地里的活计。反正只需供他读出头便可,什么法子都可以。
来钱是一件要紧事,但这年头,别的什么都是虚的。细数上下几千年,经久不衰又最挣钱的不外乎吃穿嫖赌这四门行业。
吃食丸子确实会做,味道也确实能做得出来,但她不想那么累;美轮美奂的衣裳可以绣,丸子会几种手法的刺绣功夫,可这种小地方,估计绣到眼瞎也挣不来几两银子。嫖她倒是很乐意去做,无奈敏丫的皮相太差,送上门都没人会愿意;数来数去,就只剩赌一门了。
丸子昨日琢磨了一个时辰,也去镇上的赌坊逛了一圈。
刘家庄所属的范县,百姓似乎都挺穷苦,没什么大户。去赌坊混日子的闲散汉子手里头最多的数额就那么些,丸子赢了几把下来,还凑不够三两银子。
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了刺绣。
不过不是亲自接帕子衣裳回来绣,而是给镇上最大的那家绣房提供花样。昨儿那边画了一幅去给绣房的掌柜的瞧了,掌柜的挺喜欢,但当场没给准话。直说叫她考虑一日,明日再给答复。
丸子反正不怕她骗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两人有过话,若是绣房最后采用了丸子的花样,次日便会择人来刘家庄递话。
丸子走到村口,只是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人来。
徐乘风跟着她吵闹了一路,丸子一句话没搭理,他自己又生气了闷气。
两人立在村口,漫漫地看着来路。
丸子穿着破旧的衣裳,与衣着体面的徐乘风站在一处。有村里人路过瞧见了,看了这对母子不免心里有些唏嘘。徐乘风是不知村里人唏嘘什么,他想问丸子在看什么,但偏又赌了一口气不愿先开口,总觉得先开口就输了。
两人站了一会儿,什么没等到,丸子又闷声不吭地回去。
徐乘风只觉得自己被耍了,呆愣地站在村口受冻半天,难道就为了在村口吹冷风?村口有什么好看的!果不然他娘就是一个傻子!
他气得小脸通红,不管丸子,迈着小短腿蹬蹬地跑远了。
丸子双手抱胸地慢悠悠走动,刚走了两步,听到身后头有人喊了她一声。
丸子一愣,扭过头,就看到一个穿着短打带了蓑笠的男子踩着雪快步走过来:“前头可是徐家娘子?”
丸子反应了一下,点点头:“你是绫罗绣房的伙计?”
“是是是,我们掌柜的托我来给你带句话。”
小伙子笑得憨憨的,“你那个花样子,我们绣房用了。”
才说几句话,那股子憨厚的感觉便没有了,小伙子十分干脆,“不过你说的抽成结银子的条件,怕是不答应你。我们掌柜的问你,给你十两银子一次性结清可否行得通?若是你觉得行得通,我这便将银子给你。若是不愿,那我们再择其他……”
那花样随手画的,丸子本来就没抱希望,此时听到这个话倒也没觉得冒犯。
她作势想了想,眼角余光瞥到小伙子的神情。
见这人脸上虽镇定,但细微处还是流露出一丝紧张。丸子有些诧异,难道那花样子是被什么官家大户看中了还是怎么,弄得这般郑重作甚?
心里奇怪,丸子便试了一试:“那不过是我随手画了一幅花样子,并非非要卖出去不可。”
拖长了音调,她显得态度犹犹豫豫的:“本就是看掌柜的合眼,这才去试了试。其实,更精美的花样子我手里头也有。我祖上便是吃着一碗饭的,只是我没本事才落得今日的田地。如今看来还是……”
“你手中还有其他花样子?”
伙计有些在意地说,似乎很感兴趣:“你或许不知,我们绣房是全镇最大的绣房。镇上不少大户人家来定成衣,平日里很是挑些时兴的花样子来用。若是徐娘子有更好的花样子,也能来我们绣房试一试。若是有更合眼缘的,我们掌柜的也是乐得跟熟人合作。若不这样,我这边擅自做主给你加二两,权当多个朋友。”
丸子看他这态度更稀奇花样子被谁看中了。这么急着买下来。不过她本就存着长期打交道的心,也没多打探,此时只含糊了两句便接下了十二两纹银。
银子交了,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小伙计没逗留,扭头往回头路走了。
丸子将银子揣进衣裳里,慢悠悠地回徐家。
这一会儿,鸡汤已经煨好了。她将兜里十二两藏好,闷声不吭地回了灶下。虽说丸子是存了心不给父子俩吃一口,但敏丫这甘于为徐家父子奉献一切的特性不允许她吃独食。丸子犹豫好久,分了父子俩一人一碗汤。
徐宴看着眼前的鸡汤,心情是复杂的。
丸子眼睛从汤碗边冒出来,冲着他腼腆一笑。
徐宴倒也没拒绝,捧起来慢条斯理地喝了。徐乘风在一旁吃得也慢,父子俩吃相都十分好看。这般一衬托,倒显得一旁吃鸡腿的丸子粗鲁起来。
丸子心里翻白眼,但吃起来毫不含糊。
午饭是徐宴动手做的。他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生,淘米的时候差点没把手指给冻废,丸子在一旁呜呼哀哉地心疼几句,反正是没伸手去帮一把的。
不过或许聪慧的人做事也比旁人学得快。便是徐宴十来年没做过饭,此时光是听丸子说,便能煮得像模像样。做菜确实有些够呛,丸子怕他动手炒出来的东西会下不去嘴,最后亏得还是自己的嘴。便指使他切,然后亲自下手炒了。
一顿饭做完,徐宴整个人灰头土脸的。
衣裳上沾了灰不说,那双漂亮的眼睛都熏得通红,衬得唇红齿白的脸有几分可怜。兔儿爷似得盯着人看,倒是丸子很是惊艳了一下。
不得不说,徐宴这幅皮囊确实十分出色,不意外有傻子会为了他甘心当牛做马。
丸子的惊艳只是一瞬间,然后理所当然地唆使他们干活。
徐宴并非没觉出妻子的异常,事实上,最开始那两日他没多大感觉确实是平常疏忽对敏丫的关心。但三天四天之后,徐宴自然也看出丸子在故意支使他们干活。徐宴倒是没觉得妻子换人了,只当敏丫是这次小产被大夫的一番敲打敲醒,忽然想通了。
他不至于责怪大夫敲醒老黄牛一般闷头干活的妻子,叫他受苦,他没那么卑劣。这几日亲自体验了一番,知晓平日敏丫活儿有多重后,徐宴其实也在反省自身。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是富裕人家子弟才有的。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将重担都压在一个妇道人家身上,确实有些不要脸面。心中羞愧于自身的行为,徐宴这几□□着自己关心丸子,时常便注视着丸子。
且不说丸子被他盯得有些发毛,以为这家伙是发现了什么。但每日夜里耳边偶尔有的轻叹,又好像这男人什么都没发现,单纯的看看她而已。丸子整个人毛毛的,除了每日坚持锻炼和补身子,做其他事都小心翼翼。
这徐宴眼睛好厉害,弄得丸子都有些怕了他。
这便是时间点选得差的缘故,若是来得早些,她便不必辛苦去装另一个人。
大雪封路了好些天,小半个月才化雪。这日一大早,徐宴便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丸子这段时日锻炼很有成效,敏丫这具身体渐渐软化了许多不说,腰腹上的松肉终于有了收缩进去的改变。坚持涂药膏和给脸推拿,她脸上的冻疮掉了痂,脸颊赘肉的情况也好转了许多。丸子照着井水,还在为头发发愁。
半个月补下来,丸子的脸色已经不是当初蜡黄泛黑的模样。虽然还有些粗糙,但底子再慢慢转白。脸在一点一点的恢复,丸子有耐心等,就是对这一头糟糕的头发感觉很伤神。半个月的功夫看不出多大改变,除了长出许多小细毛以外,其实好像更磕碜了。
丸子的改变其实徐宴也看在眼里。
不过正是亲眼看到这些变化,他心里的愧疚才更深刻。
不过是歇息了半个月,便慢慢恢复年轻。徐宴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敏丫其实也不过二十有四的年岁。往日能蹉跎成那样子,是不是都是他们父子俩给拖累的?
因着这份愧疚,雪一化,他便立即去寻了刘家庄的村长。
先前答应过的,往后敏丫不必再操劳田地里的活计。徐宴承诺的事情,自然会去办。他寻了村长便直接说了要将田地赁给村里人用的事。
徐宴是秀才,当朝有政策,秀才家的地是不必向官府纳税的。若是赁他家的田地,除了每年给徐家点租子,剩下的都能归自家。他家的田地若是赁,村里人都会抢着赁。徐宴话一放出去,立即就有人表示要接了徐家的田。
徐宴给出的租子虽然高,但比起赁地主或大户人家的田要划算得多。
几番一计较,当场就定了赁田的人。
徐宴给写了契书,当面签字画押以后,转头又出了村子。
他既然放出话丸子养身子这段时日,家计束脩都由他来想办法。徐宴也不是放空话,去镇上便立即接了一门账房先生的活计和几家抄书的活儿。原本敏丫从未叫徐宴操心家中银两的事儿,有人赏心徐宴字好的,寻过徐宴抄书,但被他以太耽搁读书给拒绝了。如今此一时彼一时,自然得放下身段。
他出门,丸子自然是不管他的。依照敏丫的医一贯人设,她只需默默付出就行。所以丸子此刻在默默地为她的头发付出,她在用自制的药物涂抹头发。
徐乘风看着她将一坨又一坨绿渣渣抹在头发上,漂亮得小脸全是嫌弃。
丸子对这个儿子基本是不搭理的态度。徐宴在时便给点好脸,徐宴不在,她眼里就没这个人。这宛如后娘一样冷漠的嘴脸,徐乘风这早慧的小屁孩儿也有点摸到门头。他爹在时,呼来喝去。他爹不在,便躲着丸子。再不敢理直气壮地要求丸子替他做这做那,因为丸子一个不好会打他,是真的揍。
抹了一头的草药,丸子也有些上头。
她披着破烂的衣裳端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眯着眼晒太阳。夹杂一身冰雪之气的徐宴回来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
徐宴:“……”
绿油油的汁水顺着脸流下来,头上一坨一坨的堆着。而顶着这头东西的人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或许是真的挺直了腰杆精气神不一样,又或许是习惯了这段时日两人自在的说话。丸子的肢体舒展随意,便是单单地坐在小板凳上,也有股独特的气质。
或许丸子总是做些古怪的行为,推说是大夫特意嘱咐的。又或许见多不怪,徐宴站在篱笆外看了一会儿,竟然觉得此时的敏丫有点像一只晒太阳打盹儿的猫。
丸子确实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以为徐宴不会太早回来便有些没守住,此时眯着眼看到人逆着光进来,在确定来人后心里一咯噔。
然后徐宴就亲眼目睹了何谓瞬间换脸。
只见丸子从懒洋洋无所谓的表情变成一个讨好中略带拘谨的笑。
徐宴:“……”
“这又是在做什么?”自从看到丸子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在炕上挣扎,徐宴承受力高了很多。此时已经恢复了他的沉静和优雅。
丸子企图站起来,但头顶一片绿水动一下就滑下来的感觉略恶心。她心里一阵扭曲之后,选择了自暴自弃:“啊,这是大夫给的生发药方子。那日他看我脱发严重,我便顺口与他说了小产后脱发的苦闷。大夫给我号过脉后,说是有的救。我便多试一试……”
徐宴:“……”又是大夫给的方子,大夫可真什么都懂。
“哦?”徐宴将要抄的书放到桌子上,转身看向眼睛被绿汁眯了眼睛,表情机灵古怪的丸子,要出口的话一顿。
顿了顿,他缓步走出来,“那,你确定它有效了么?”
丸子心想她当然确定,这是她亲手调制的!
但对着突然好奇的徐宴,她憋着嘴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拘谨又忸怩地问他:“宴哥最近也有脱发的困扰么?”
一头乌发如绸缎并没有脱发烦恼的徐宴:“……”
两人对视许久,徐宴收回了探究的眼神。他此时心中疑惑又困扰,面对他时,敏丫还是那个沉闷拘谨不善言辞的敏丫,但只要一脱离他,便又仿佛成了另一个人。难道他当真对敏丫太冷漠了,以至于敏丫从未向他展示过真性情?
丸子拘谨了好一会儿,感觉自己的眼睛快被绿汁给辣废了。
还是那句话,敏丫这女人有毒。叶秋月多好,她爱怎么干怎么办,想怎么表演就怎么表演。敏丫这人太单一,大大限制了她的发挥,阻碍了她的能力。
徐宴好似注意到丸子眼睛的不对劲,想着或许是不愿在他面前擦拭,他便转身进了屋里。
果然他一走,丸子立即就跑去了井边,舀了一瓢冰水洗眼睛。
徐宴立在窗边看着趴在井边的人,心情更复杂了。
事实证明,丸子的生发药还是有用的。短短十天,她的头发便长出了很多来。原本毛绒绒的小细毛也渐渐增粗增黑。虽说还是一头枯黄的头发,但至少看着不稀疏了。
丸子心里有了底,便时常趁徐宴不在折腾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某日徐宴去镇上送抄好的书回来,又撞见丸子更离谱的造型。这回她不仅涂了一头的绿汁,脸上也糊了一层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黑乎乎的东西。就剩两个眼睛和一张嘴。这要是大晚上撞见了,铁定能吓得人魂飞魄散。
徐宴被吓多了,面不改色地推开篱笆门进来。
丸子再一次让徐宴目睹了变脸特技。一息之间,她迅速站起身,用那张黑乎乎的脸露出一个拘谨忸怩的笑:“宴哥,你回来了。”
徐宴:“……今日这又是什么?”
“我脸上不是长了不少冻疮么?那日我去医馆,号脉的时候顺便与大夫聊起了冻疮的困扰。”丸子一脸心酸,“老大夫看我模样实在磕碜,我便与他细说了脸上疤痕的苦闷,老大夫心善,便告诉我一个祛疤的法子。”
徐宴自诩是个君子,他从来不当面揭人的短儿。但此时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这女人每次都拿同一个理由搪塞他,连说出口的话都不带换一个字儿,“大夫这般医者仁心,竟然知晓这么多独门偏方,不知是哪家医馆的坐堂大夫?”
清凉的嗓音仿佛屋檐上没化尽的冰雪,落入耳中都是冰凉的。
丸子于是低下头一脸心酸又落寞地说道:“宴哥你又不是不知我不识字儿。我哪里知是哪家医馆?我不过是看大夫面善,便随便走进了一家医馆罢了……”
徐宴:“……”若不是你头上汁水在汩汩地往下淌,我当真信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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