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亭,照这道方去煎药。必须逼他吃东西,若是寻常食物吃不下,就先给他灌糖盐水。”大半张脸都蒙在棉纱口罩之后的少年皱着眉头,身上倒穿着府上婢女们连夜缝制的窄袖白衣,将后院隔离病室中的患者一一看过,走至最后一位病者面前,那病人霍地一个挺身,呕出一口清水,他匆匆避开,叫下人用石灰粉来消毒,之后才抬眼问身边的徒弟,“此人你看该用何方?”
同样打扮的苏亭忙放下纸笔,上前去观舌摸脉,并用余锦年教过的办法触摸了腹部,之后游疑不定地退了回来,小声道:“依苏亭看,可能用……解毒活血汤?”
“大点声!”余锦年眉头紧锁,质问他,“你是医师,为何要反过来问我?”
“是解毒活血汤!师父!”苏亭立即站直了大声说道,说完他战战兢兢地去瞧余锦年,生怕自己说错。
“写下来。”余锦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头上天光黯淡,灰云层层,背后是病人的哀嚎,前面是伤者的痛呼。院中命人焚了一只火盆,以便随手烧些衣布,他望着那跃跃火苗,不由发起怔来。
距离在京中发现疫病已经十日有余,据石星的访查,如今京城内外包括大慈悲寺当中,有此病状的灾民不在少数,且多是从滁南府及其周边水患之地逃难而来的。有些人还未抵京就死在了路上,有些人携带着病逝者的遗物至京中,才感染疫气而发病,许多医馆先时只做腹泻诊治,待意识到乃是疫气作祟时,此病已经开始在城中蔓延了。
苏亭写好了方跟出来,见余锦年杵在院中发呆,于是走上前将药方交给他过目,小声道:“师父,要不歇会儿罢,为这你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余锦年低头审过方子,心中一片慰藉,这苏亭虽说读书作文不成器,却真真是个行医的好苗子,当年白海棠时,他就一眼看出了自己的底方,如今更是才跟自己学了半年有余,药方就开得颇有些模样……只是这时间还是太短了,若是能再长些,他即便是出去独立行医都不成问题。
取来笔,在方中某些药味的用量上稍加改动,便交于下人去煎。周围人行色匆匆,余锦年叹了口气,问苏亭:“你可知,此疫将要死多少人?”
苏亭被问得一愣,他是第一次经此大疫,先前也只是在书上听闻疫病之可怖,一时回答不上来。
余锦年转而问道:“小海棠可安置妥当了?”
苏亭点了点头:“依你所说,棠儿阿春他们和乳娘一起,皆由人护送去往西北涂城,那儿是乳娘的老家,虽说路途颠簸遥远,但总比待在眼下京中妥当一些。”
余锦年也稍微放心,解下了身上白衣和口罩,丢进火盆中,赤焰将白布一舔而尽。一个小厮匆慌跑来,引进一位着灰蓝色制衣的小太监,递他一份帖子,他困惑着接过来,苏亭也凑上去瞧了几眼,讶道:“文公请你去诊病?”
余锦年并不认得这人,但自苏亭闪闪发光的双目中便知此人不一般。果然苏亭一脸崇敬道:“文公乃是天子太师,英采博览,气宇不凡,已先后辅佐三任君王,便是如今的闵相,当年也是文公门下的生徒。眼下虽说已因年事愈高而辞去了朝中之务,只担个太师的虚衔,却仍然备受天子倚重。”
那来传信的小太监又说,此番乃是御医司的陈大人举荐。余锦年使劲想了一想,才记起这位陈御医,原是那时闵二公子在热谷行宫受箭伤时的那位御医先生。
余锦年收了帖子,回头向苏亭等人稍作安排,便背上医箱,跟着来请人的小太监一同去了文公府上。
路上与那伺候文公的小太监打听许久,才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是文公家的小孙儿也得了吐泻之症,据说之前已请过了京中数位名医,但一直反复迁延,不曾痊愈,如今已病了两周有余,眼下城中发了大疫,文家老主母极其疼爱孙儿,心中忧惧,恐自家孙儿得的也是疫病,特此前来求医。
余锦年尤为年轻,衣着矜贵,又由于郦国公世子的缘故有了些不太好听的传言,这些日子还因救治了大量灾民而得了个善医的名头。京中不被其他医馆收留的伤患都知晓要去三余楼求医,更有人一进城便听说了三余楼的名号。是故他最近正是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文公府上也有不少小厮婢女知晓他,瞧他进府来,纷纷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文公年纪颇大,瞧着已至花甲,两鬓斑白,眉间额纹深皱,与一披锦穿绣的老妇人拥在榻前,小声地安慰着床上的孙儿,想来就是文老夫人了。余锦年走进去也不敢造次,规规矩矩行了礼,报上自家名讳,文公心下焦急,挥挥手免去那些虚礼,只叫他快些诊病。
余锦年洗过手,挽起袖子上前查看。
文小公子约莫十岁上下,生得白胖,看得出是极受宠爱的,只是眼下深受病气折磨,两颊微红,烦躁难安,一手按在肚皮上痛苦呻吟。余锦年坐在榻前一边静心切脉,一边细细思索,霍地这小少爷哎哟一声,折身起来朝床下盂盆里吐了几口秽物。
伺候的侍女正要将秽桶拿开,余锦年叫了声“稍等”便躬身去看——只见盂盆中的秽物混杂着血丝,质地颇清,瞧着是有几分大疫的意思,可再仔细观察,却又有些困惑之处。他向那侍女问道:“小公子之前的呕吐之物皆如此一般?几时呕吐一次?”
那婢女忙说:“也不尽然,小主子胃口不好,吃什么吐什么,先前还有些酸臭之味,如今吃得少了便只能吐出些酸水。至于这次数,也不好说,有时是隔一会儿便吐一次,有时好半天也不会吐,但常常是吐前便嚷着肚痛。”
肚痛,呕吐……余锦年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他忽地想及一病,赶紧回头松了松文小公子的衣领,扯开胸口,他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心中很快有了相应的决断。再命那侍女将文小公子的裤腿一并松解开,果不其然!小公子胸口生了些红紫色衄斑,双股两侧和后臀更是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有些都已融成一处,瞧着颇为瘆人。
余锦年问:“这斑疹之前可曾得过?”
侍女连连摆手:“不曾不曾!我家小公子先前身体好得很。”
文老夫人瞧了这疹,吓得倒仰一气。
“不是当下之大疫,更不是痢疟。”余锦年反而松了口气,放下心来,说道,“乃是葡萄疫罢了。”
堂中霍然一静,老文公和文老夫人皆回过头来看他:“葡萄疫?”
余锦年道:“先前进府时,府上丫鬟小厮皆形色恐慌,传文小公子生的是大疫,我便有些先入为主。这大疫之吐泻发病急骤,会频繁呕吐泔水样物,与小公子之症不符,我才有了些困惑。方才掀看过小公子的双腿和后臀,发现其双股左右皆有一片红紫色衄斑,色若葡萄,正是葡萄疫之症,其哭闹也是因为腹部疼痛。若是脾胃证候的葡萄疫,那么小公子会有呕吐之症也是自然。”
文老夫人依旧面焦不解,问道:“这葡萄疫是何疫,可严重?”
余锦年摇了摇头:“请夫人放心。虽说名为疫,但葡萄疫若是能够妥善救治,并不会夺人性命。我现在便与小公子开些方药,吃过药后,这呕吐之症两三日内便可解,至于身上的衄疹紫斑,若想完全消退,恐怕需得半月。”
他说着,执笔写下丹参三钱,加青黛、三七粉各半钱,并紫草、丹皮、白鲜皮等药,为止其腹痛,再添木香与延胡索少许,反复斟酌数遍后才交给小厮去抓药。
写好方,余锦年想到这葡萄疫虽说在大夏不甚常见,却也不至于如何难治,文家之前请过人来瞧病,不知何故没有瞧好?于是多嘴问了一句:“小公子最近衣食上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比如说以往不常吃的东西,或者不常穿的旧衣物。”
侍女想了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唉声叹气道:“先前我家小公子因风热病了一场,这才将将好些,还未曾活蹦乱跳几日。老夫人只吩咐下人做些鱼汤虾丸,要给小公子好好补一补,谁想这又病倒了。”
“鱼汤虾丸?”余锦年提起警惕,导致葡萄疫发病的一样重要原因就是过敏,而鱼虾可是导致过敏的重灾区,且过敏不似其他疾病,变幻多端得很,有时你今日吃来无事的东西,或许隔了没几日体质下降改变,再吃便会突然过敏。
“眼下小公子脾胃薄弱,又是湿热内阻,郁火外越故而发斑。这鱼汤虾丸过于滋腻,暂时就不要吃了。”
理由有些牵强,就骗一骗不懂医术的人,也是担心文老太太知道可能是自己一碗鱼汤一粒虾丸导致孙儿吃这么多苦,心下难过,余锦年便好心瞒下了,又说:“府上可用赤芍、生地与忍冬花一并,和蜂蜜熬一道糖胶与小公子来吃,也有和理脾胃、解毒养血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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