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了。
滁南城的三余楼中却药烟缓缓,香炉阵阵。
余锦年坐在房中一张书案后,静静地翻阅楼中这几月来的记录册子,手边则用小泥炉慢慢地煎着一壶药,眼见那药沸了许久,顶得盖子笃笃地跳起来,余锦年才起身,拎起早已备好的水,又往里添了些,继续煮。他提起沾了朱砂的小毫,在册子上划了几笔,便听到床榻内传出几声轻咳。
他闻声搁下纸笔,拢了衣袖走过去瞧了瞧,见床上这位动了动眼珠,继而慢慢睁开了眼睛。
闵雪飞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觉得浑身发疼发冷,身上更是提不起一点力气,他记得自己被撞晕过去之前还是在疾驰的林间小道上,周遭是刀剑锋鸣,怎的一觉醒来就已在不知谁的人家里了,还闻到浓郁的药味。莫不是那失控的马车将他载到了什么村子里,被好心的村民给救了?
他想着得起来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结果一转头,正对上一张老熟人的脸。
老熟人咧嘴一笑:“呀,闵二公子,醒啦?惊不惊喜?”
“……”闵雪飞头疼,“余锦年?怎么是你。”
余锦年坐到床边,摸到他烧还没退,在探他的脉:“闵公子这话说的,若不是我,你还能躺在这儿么?”这脉微微有些弱,倒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连日奔波,又受了伤,身体虚了一些罢了,他放下心来,又有了闲心去开闵二公子的玩笑,“哎呀,余某掐指一算,这是闵二公子第三回栽我手上了。”
“看来我们两个天生不和,八字相克。”闵雪飞动了动手,顿时疼得倒吸一口气。
余锦年扬起眉梢,也是非常赞同这句话:“行了,别动了。你胳膊被人剌了两道口子,别的倒也没什么,还有点烧,安心养几天就好了。这回还行,没跟上次似的给自己捅个对穿,只是身上在马车里撞得青一块紫一块,脑门也撞了个坑……闵大人,您是怎么的,跟马车玩了一路碰碰乐?”
碰碰乐是个什么鬼形容,闵雪飞头疼欲裂,眼神慢慢四处转了转:“这里是京城?还是滁南城?”
余锦年斟了一杯温水,扶他起来喝下,才点点头:“正是滁南府城。不过我听说闵二公子是去奉城,与滁南并不太近,怎么突然蹿到我们地界上来了?”
闵雪飞脸色不太好看,也不大想说话,突然缄默了起来。
余锦年只是与他说说话,见他既然不想张口,想来是在奉城遇上了什么麻烦事,才不得已南逃,闵霁毕竟也是一任钦差,逃难至此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就不强人所难,拍拍屁股准备走了。
走之前,还记得先把药给他喂了。
闵雪飞架着个受伤的胳膊,被灌了一肚子的苦药,待余锦年要出门时才想起来问:“救我的人呢?”
余锦年不解:“什么人?马车上只你一个。”
闵雪飞皱起眉,半晌缓缓摇了摇头:“算了。”
余锦年觉得他奇奇怪怪的,才走出房间,就见石星段明他们背着个伤患进到楼里来,随便踹开了一间空房,余锦年匆匆跟上,瞧了一眼被他们放到床上的人,不禁吓了一跳:“什么人,伤成这样?”
比起那个雷声大雨点小的闵公子,这位说是血肉模糊也不差了,身上全是猩红污迹,半边袖筒吸饱了血,垂在榻边星星点点地往下滴落,袖里的手还紧紧攥着的一柄细刃的长剑。伤患看上去已无意识了,却始终不肯松开手指,段明等人为了将剑从他手中取下,好险没将他手指一起掰断。
正愁时,余锦年自桌上取了只笔,快步走到床前,一手快速在他手臂上捋过,摸准了穴位,另一只手倒拿笔杆,在对方肘间小海穴处用力一顶。只见那人小臂猛地一跳,一瞬间五指松麻,那剑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石星赶忙去捡:“还是小公子有办法!”
剑是好剑,剑刃薄,用指背轻轻一振,满堂锋鸣,而且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材质,竟不纳血污,哪怕剑穗已被染得看不清颜色,剑身也如新铸一般,闪着冷冽的寒光,血珠沾上,似荷叶触露,一滚即落,让人不得不惊叹这鬼斧神工似的工艺。
若是仔细看,还能在剑身与剑柄连接处,看到刻上去的两个字,名为“无灾”。
余锦年接过来瞧着这剑、这名儿,总觉得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仔细回想了许久,才轻轻“啊”了一声:“去疾!”
在燕昶船舱里时,他墙上便挂着一把差不多的剑,剑鞘上刻得是“去疾”。那把“去疾”与这个颇为相似,不过那个似乎剑刃更宽一些,而“无灾”看起来更加秀气。
段明和石星蓦地回过头来看他,闻讯而来的季鸿也在门前驻足。
余锦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看众人眼神都不大对劲,忙把剑归还到石星手里,讪讪地去瞧榻上的伤患了。他自铜盆里摆净了一条手巾,顺着伤患的头颈擦了擦,看清了一团泥血底下的真容,又吃了不小的一惊:“荆忠?”
“是他把闵公子救了。”段明不敢多说,回头看了眼季鸿,低声对余锦年道,“劳小公子将他救回来。世子……还有不少话想要问他。”
“这失血这么多……”余锦年愁地叹了一声,“我尽力罢。”
他吩咐去把罗老先生叫来,再喊两个外科好手来帮忙,再安排几个手脚麻利的护士:“多去准备几壶纯水,还有蚕丝线,灶上烧起沸水,将我常用的那几把刀具针具煮沸消毒拿过来……这样深的伤口,必须得缝合了。”
所有人都按照吩咐忙碌着,余锦年则洗净了手,用棉布沾着烈酒,先把伤口周围有碍视线的血污都擦干净,还在流血的伤口叫人按压着暂止住血。待消毒好的用具都送过来了,才屏退不相干的闲人,开始耐心缝合。
但荆忠最大的危险不在于这些伤口,而是失血,仅看着这一条条剪下来的吸饱血的衣衫布条,余锦年就觉得右眼咚咚乱跳。他倒是可以进行简单配血,但现在时间上来不及,只能先清创,把敞开的伤口封闭。若真在缝合伤口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只能算是荆忠自己倒霉了。
床前的少年一手针一手剪,一点点地把反出来的皮肉缝合回去,罗老先生看得焦急,在一旁帮忙用纯水冲洗,清理血迹,其他医士有围观学习的,也有进进出出换热水的。
有个小医徒许是才出师不久,鲜少见这血腥场面,见余锦年面不改色地用一把银镊在那红烂的皮里来回翻找,里头的肉随着荆忠的呼吸还一跳一跳的,有小股的血涌出来,整个人似被扒了皮一般,露出鲜红的肉和雪白的骨,他只觉胃里翻涌,竟一下没忍住,冲到外面干呕两声。
“找到了。”余锦年挑出那根破损的血管,回过神来才听到那医徒呕吐的动静,不禁啧了一声,“没见过世面,以后怎么行医?要吐的出去吐,别污了我的台子。”
先后又有两人退了出去,留下的都是愿意跟余锦年学这种奇术的,其中一个还接过了罗老先生的活,毕竟老先生年纪也大了,实在站不了太久。这帮着扯开伤口,以便余锦年寻找血管的医士也是稳住了心神才敢下手,但也是心中惴惴,眼睛不时地去打量这个正在缝人的少年,心想:“他怎么敢啊,这可是活生生的人!”
但他确实敢,而且临危不惧——这是有多大的胆子,又得有多丰富的经验才敢这样做?
余锦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下的针线,边缝合边道:“看到这样的伤口没有,这样长,又拐了弯,不缝合是很难能自行愈合的,若是就这样随便敷上金疮药包扎起来,几日后便很可能会化脓腐坏,到时只能将这一整块的皮肉都切去才行了。”
几人没有能插上嘴的了,均老老实实听着,能学一些是一些。那勾着皮肉的医士看余锦年打结看入迷了,不妨手底下的肉忽地一收缩,床上的人竟幽幽转醒过来,呻吟了几声,吓得手里器具脱手而出,差点砸着了余锦年指间的针。
“掉了就换一把,不要再用。你给旁人诊病时也这般大惊小怪,慌里慌张?”余锦年皱了皱眉,幸好自己方才反应快,不然一针下去都不知道要戳到哪里,他扭头对另一个人道,“你来,针刺郄门与合谷止痛。”
遇到病人,他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和之前笑眯眯的模样截然不同了,那医士被他训了一通,垂着头拿了把新的消毒过的器具,这才敢重新上前来。
荆忠是疼醒过来的,是浑身刀割似的疼,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眼前有人影,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竭力呢喃了几声谁也听不清的话,然后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剧痛之中睁开眼,见面前的好像是曾经救过他一次的少年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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