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夏京城里早已换上了冬装,连一向活泼的余锦年也忍不住多加了一件袍氅,季鸿的房间里更是整日被余锦年烧得如灶膛一般旺,害得闵雪飞每每去找他议事时,都能热出一身的汗来。以前在信安县时,季鸿乐于帮着少年跑跑堂、打打下手,如今他对于少年什么也帮不上,虽然是得了赦令,却也懒得出门,见天地窝在暖阁里偷懒,写些不知什么东西。
闵雪飞一身杀伐之气进来,探头瞧了瞧,惊得连自己方才要说什么都忘了,伸手取他笔下的纸张来看:“你何时这样阔气,这些房产店铺是何时置办的,连我都不知!”
“拿来。”季鸿置下笔,“不是给你看的。”
闵雪飞不忙着还给他,而是仔细搭了几眼,翻过来倒过去地又看了一遍,稀奇道:“你这写的都是什么,别不是聘礼单子罢?你去给谁家下聘?”
季鸿不搭他的茬,只说:“你一大早来我这,想是今次旗开得胜了。”
闵雪飞被噎了一口,霜打了似的蔫下去:“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宝塔寺虽说与仲陵城只有一水之隔,但其实距离仲陵大门还有不少距离,讨逆大军驻扎在宝塔山下,分出几万人来,与燕昶的越地军在密滦河鏖战数十回合,却势均力敌,无所谓输赢几何。
仲陵城之所以成为陪都,也正是因为其易守难攻,密滦河水急河深,方圆内仅有一座百二十柱的宽大石桥耸立其上,自先朝先代起,这座桥就为守卫仲陵城立下了汗马功劳,故而当地人称它“将军桥”。
若想过河攻城,须得夺下此桥不可。
而叛军就守在密滦河岸,将军桥头灯火恢弘,一旦桥头堡上万箭齐发,密密麻麻,似漫天过境的乌鸦,真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先前几月,闵雪飞在西边战线上接连打了无数胜仗,即便有劣势也只是吃些小亏,他也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心觉燕昶匆匆拉起的谋逆大军其实也就是一盘散沙罢了。季鸿曾提点他要小心把稳,莫要过于轻敌,他还不是很服气,还道是季鸿太谨慎了,此时在密滦河战场吃了瘪,才知这些驻扎在仲陵城的燕昶亲卫军,确实是有些东西的。
不像西线上那些貌合神离的军队将领们,一碰就脆得掉渣。
只是眼看着仲陵城近在眼前,讨逆军攻仲陵外围以来已有月余,脚下的密滦河杀得是血水荡漾,河边芦草都披上了红霜,可闵雪飞却寸步不得进。
——他那刚被余小神医连药带茶好容易压下去的肝火,就又隐隐有了反窜的趋势。
打了又退,退了又打,两百多步便能走完的桥,如今久攻不下。闵雪飞当下没有什么好办法,总不能就这样与他们耗着,只好先撤军回河对岸,暂且修军整队,与燕昶隔河对峙,又留下卫鹤守营。
副将卫鹤原是京畿戍卫军的中郎将,与闵家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也是累世官宦的家世,其人方正,立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功,在军中京中都素有声名。现下朝中武将青黄不接,天子论及平乱时,朝下又都支吾不言。选副将的时候,闵雪飞正是看他为人持重不阿,机敏勇武,这才毅然做主,上批请示,直接点了卫鹤。
岂知卫鹤也是个暗藏不露的爆脾气,年轻气盛,心里不比闵霁少憋一口气,他咽不下这闷气,竟趁着闵雪飞回宝塔寺大营与季鸿商讨军情的时候,私自率领三百先锋夜半突围将军桥,结果未至半程,便中了越地军的埋伏,左臂中了一箭,三百先锋也折了近半数在桥上。
都是以一当十的精英,多死一个都让人肉痛。
更不提越地军趁机会又一鼓作气,反攻了回去,直逼河岸大营,逼得卫鹤带伤率军倒退十里,直退到梅坞村才罢休。
闵雪飞被彻底激恼了,一-夜之间嘴里燎起好几个泡,叫连枝心疼坏了。他气得顾不上什么,命人连夜将受了伤的卫鹤从床上绑起来,一路提回宝塔寺大营,当着军众的面笞了他二十几鞭子,骂着骂着又自己笑起来:“我是对你们太和善了,把你们惯得无法无天?!没上级的军令,就敢私自提兵出营了!怎么,下次是不是干脆兵围宝塔山,将我也擒了算了?”
“——混账!”
卫鹤顶着被血湿透的亵衣,跪在寒风瑟瑟的空地上,半个字也不多狡辩。
偌大个违抗军令的罪名罩下去,吓得其他将士战战兢兢,连替卫将军求情的话都不敢说出口了。闵霁是什么人,朝中有名的笑面虎,惯常是弯弯嘴角就将你玩进去了,可如今自攻打仲陵以来,有多少日没见过笑面孔了?
可见这讨伐逆军听着光辉荣耀,却真不是个好活儿。
几个看热闹的大太监倒是躲在帐子后头嘻嘻地笑,心里早不知想了多少说辞,准备大参特参闵霁一本。
余锦年带了一半医官们去梅坞村救治伤众,征了几处没人住的空房,又连夜搭了几个医棚,这才能勉强收容下倒霉的伤兵们,刀砍斧伤倒不多,都是箭伤和烧伤。医官们也忙不过来,毕竟不知燕昶何时又会再打过来,时间紧迫,只能再征用当地民夫百姓,起大锅,烧热水。
黑灯瞎火的村子里,瞬间掌起了成千上百支明烛。
好在能习医术的都不会太粗笨,余锦年那一套消毒避秽的法子,医官们都学得很快,且能活学活用,余锦年一声令下,众人便都能按部就班地忙活起来,没人多说一句。只是他那套接骨缝皮的理论仍然被人质疑,学会的更是寥寥,有胆子下手去做的也只一个苏亭罢了。
缝合上的事只有他们师徒二人懂。这么多的伤兵,这么多人要缝,余锦年觉得自己今晚非得累死在这儿不可。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过去,一个医棚一个医棚地缝过去,心里累得麻木了,手上也只是机械地操作,还忍不住腹诽:我一个中医,怎的抢起了外科大夫的生意!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苏亭长进飞快,从一开始遇上御医司就绕着走,愧得头都抬不起来,到如今已经能扯着膀子跟医官们辩证了。打仗时无数病患在眼前过,什么疾病都有可能遇上,兵营最是能锻炼人的地方,想来此役结束时,苏亭也能称得上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合格大夫。
余锦年这厢带人救治伤患忙了一-夜,只剩下最后十几个轻伤的,苏亭自己便能给处理了。他歇了手,瘫坐在地上,才觉得指头都发僵了,手背更是因为不断地清洗而揉搓得发红刺痛,寒风一吹,火-辣辣地疼。
他热水还没喝上一口,宝塔山大营里下来了人,是几个接管梅坞营的副官,独独不见卫鹤。
听说闵将军笞了卫副将二十余鞭,卫鹤至今还跪在原处没动弹过,余锦年一个骨碌跳起来,背了药箱匆匆往山上赶,后头人叫也叫不住。
凌晨,天蒙蒙亮时回到宝塔寺,见卫鹤果不其然在院子里,跪得笔直,似后背绑了铁板似的,背后的血都凝在了薄薄的衫上,硬得似厚纸。他小跑过去,伸手去扶卫鹤。这人受了伤,挨了鞭笞,还跪着吹了一夜冷风,身上烧得似个火炉子还不自知,余锦年碰一碰都觉得烫手。
谁知这练了武的人瞧着精瘦,实则沉成一团巨石,他三拽两不起,只好先解了身上的袍氅,披盖到卫鹤肩头给他挡挡风:“你这身伤见不得风!你这样跪下去,明日整个人都废了!”说着就蹲在地上开了药箱,要给他看伤。
卫鹤脸色青白,摇摇欲坠,拒不配合:“下官有罪。”
见闵雪飞的房间还亮着灯,余锦年起身进去,踹了门,见连枝正掌着灯看他嘴里的燎泡,桌上的茶盏里又泡上了黄连片,他喝一口,被苦得反胃,接过连枝的绢帕擦了擦嘴,帕子上就落了几道血丝。连枝蹙着眉头,一脸央求地望着余锦年。
余锦年顿时觉得头炸:“你们一个两个的,真当我是神医了不成?!我看不了了!你们都另谋高就罢!”
连枝忙站起来:“余小神医……”
余锦年谁也不理睬,阔步出去,走到阶下,看到的是跪得东倒西歪的卫鹤,和一群扒着院门往里探头的将士们,回头,看到的是面露菜色的闵雪飞。他一个大夫,病人却都嚣张得很,都不听他的,余锦年气得脸前呵出一团白雾,一甩袖子指着闵雪飞的房门骂道:“混蛋,都是混蛋!”
余锦年昏头昏脑地回了自己院子,既是累的也是气的,更是饿的,推开门,迎面闻到一股浓浓的茶香味道,跟着季鸿混迹这么久,他也些微地能品出些道道儿了,这茶嗅着只是苦,应当不是什么上好的茶叶,不过正值战期,也就不能计较什么南茶北茶的了,有茶喝就庆幸。
他闻着茶香,肚子里又咕噜一声,虽是凌晨,可他此时饿意胜过困意。季鸿放下书卷,打开风炉侧片的气口,换了块火炭,心有灵犀似的:“来,新煮的玉丸汤。”
“玉丸汤?”余锦年愣了下,走过去,顺着他的手坐下来,仰着下巴尖去瞧小煮锅里的东西,打开盖子,一阵鲜香飘出来,顷刻间就盖住了苦茶的味道,他痴痴地道,“好香呀!”
季鸿笑着给他盛了一小碗:“禅林的小师父们去河边汲水,遇见几簇长得正好的菩荠和莲藕,便采了些回来。正巧了,吴集跟着营里的伙头去钩钓,竟也网上了一尾鱼和一把小虾,我记着你以前做过类似的吃食,便与吴集说了说。”他将碗递过去,看少年揉了揉手才去捏勺,当下就注意到他手背上一团团的红,于是起身走到床边,翻出小瓶脂膏来,“吴集于厨事上有天分,琢磨了几许就做了这道玉丸汤。”
他回身坐到桌旁时,余锦年已唏哩呼噜吃完了一碗,正盛第二碗来吃。这汤着实不错,汤底是鱼头鱼尾鱼骨浓炖了大半宿出来的鲜汤,丸子则是鱼肉和切碎的菩荠,千锤百打绞出来的,细腻滑口,而这两样都色白,一粒粒挤成小指尖那么大的团子,在鱼汤中浮浮沉沉,倒真似玉丸了。
季鸿看他确实饿了,又不知从哪拿出个食盒,掏出一盘咸丝玉藕,一大盅色泽翠绿的香饭。
“还好,还温着。”
余锦年端起碗来看了看,见翠绿的饭粒上躺着几片细细小小的茶叶,原来是翠茶饭,怪不得这般清香怡人。
他右手扒着饭,夹几根藕丝,这藕是营里的伙头用咸菜丝炒的,特意照顾了余锦年的口味,加了辣子,很是下饭,他一口塞得满腮,颇有些狼吞虎咽的滋味儿。季鸿温和款款地看他吃饭,一边嘱他吃慢一点,一边握着他的左手,仔细地把脂膏涂在他洗脱了皮的手背上,轻轻地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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