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是余锦年自己也不知,还以为这主意是季鸿出的,欣然答应了,乐呵呵的觉得是帮季鸿的忙。实际上,那惨叫也不是他叫的,他只叫了一声。营里有个学过口技的,学人声音能学个七成像,惨叫声本就鬼神难辨,他听了听余锦年的声调,再一张口,比真的还真,直接叫散了季鸿的魂。
这少年进了城一脸无辜骄傲,令季鸿过后想骂他都骂不得。好大一团冤气,连着一口老血咽回自己肚子里。
真是气人。
季鸿下了床,气人怎么样,还不是要起来伺候他。他端来温水帮余锦年擦洗,这少年就像个龟,被人翻了壳子肚皮朝上,懒得动也不动,眼都不睁一个。季鸿拨弄拨弄,他就颤一颤,翻个身露出后背来,毫无防备地继续睡。季鸿握住他的脚腕,提起来,探着手巾去擦,余锦年嗓子喊破了,是季鸿逼着他喊的,如今哼唧两声都带着砂砂砾砾的动静。
余锦年伸开手,拽住了季鸿的袖子,藏宝贝似的往怀里掖。
季鸿浑身舒畅。
清理干净,他也没醒,季鸿把手巾铜盆径直扔在边上,翻到榻上搂着他继续小睡,院外又不知是哪家在婚娶,锣鼓一声喧过一声。这赶乱岁,赶得好像满城都是待嫁儿女,迫不及待地迎上花轿,好冲一冲这战乱的丧。
季鸿也冲了丧,满心悦然,难得歇了一个长足安稳的午后觉。
余小龟睡饱了,自己翻壳爬起来的时候,正值傍晚,雪在窗沿上堆了厚厚一层。季鸿正在写折子,他斩了那么多人,总要给上头一个说法。床头体贴地放好了替换的衣裳,余锦年默默穿戴好,看季鸿规规矩矩地坐着写字,于是颠颠地跑过去在季鸿耳颊上嘬了一口,哑着嗓子逗他道:“你真厉害!”
季鸿习惯了他没章没法的样子,搁下笔揽他过来亲了亲:“真不害臊。”
案上有一碟黄澄澄的小糖,季鸿拈了一颗放他嘴里:“南云斋的梨膏糖,仲陵名产,润润喉咙。”
余锦年咂了咂,品出甘草、杏仁、陈皮的味道来,小糖入口轻轻一咬,就酥脆在舌尖上,清爽的甜味滋润过他干沙似的喉咙,像一泓清泉渗了过去,倒也不亏是仲陵名产。他自己又拣了一颗丢进嘴里,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要不是你,我何至于要润喉咙?”
季鸿看他一眼,佯装伸手去抓他:“那我们再来一次?”
余锦年一听,立刻捂着腰逃了,季鸿抿起嘴角轻轻地笑着看他仓惶而去。
出了小院,遇上连枝,手里提着一个竹篓,高高兴兴地迎上来,小姐妹似的挽着他的手往厨房去。虽然季鸿和闵雪飞闹别扭,但连枝和余锦年还是该怎么交好就怎么交好。
前几天季鸿去办差,他们两个就亲亲密密地整天窝在一处,不知道都说些什么悄悄话,一整夜都不回来,吃睡在余锦年屋里头。闵雪飞吃味却又不敢说什么,今天季鸿终于回来了,他想着这回总该把连大人还给他了罢?嘿,可好,连枝自个儿不愿意回来,还是往余锦年那儿跑。
余大厨的饭好吃呀!
连枝生得是真好看,一笑更艳,和季鸿那样的冷美人是两种不同的款儿,但大抵是世间艳丽的人多一些,反倒叫季鸿那样的冰块子得了美誉。余锦年心想,也难怪闵大将军老大不小的了也不说亲,最后却栽在连少监手里,任谁天天对着季鸿看,怕是也瞧不上那些平平淡淡的豪门闺眷了。
余锦年被他一路挽到厨房,看他宝贝似的从竹篓里提出两只……王八。
“……”余锦年不解地看他。
连枝道:“我手底下小的们去河边走动,见水底下冒泡泡,便知底下有好东西,赶紧动铲子挖了。你瞧!就挖出这两只冬眠的团鱼来!听说这团鱼健骨补益,将军日日骑马操练,该是补补,可惜我手拙,并不会做……”
原是来叫他做菜的。余锦年提着两只团鱼瞧了瞧,腹部白而光泽,裙边厚大,确是两只很有吃头的团鱼。这大冬天的,团鱼都冬眠了,这都能被他们给挖出来,也是龟运不济呀。他敲一敲龟壳,里头噼里啪啦蹬腿儿,还挺有活力,余锦年笑起来:“小事情。团鱼鲜美,不如炖汤?”
“自然听小神医的。”连枝高兴,“一块炖了,那只给你们。”
两人在厨房里热火朝天,杀了团鱼,放血剁块,一个烧水一个添柴,不假人手,害得满屋子新雇来的厨娘没活儿干,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俩里外忙活。
团鱼也是河产,也有腥味,余锦年用姜汁葱水把团鱼块焯了两遍,捞出来沥干水分,再过微油用黄酒翻炒一遍,炒得肉色微黄,腾出淡淡的香气,之后再下水去炖,便不会再有腥味了。
连枝在一旁看着,每一步都盯得认真,就差没叫人备上笔墨纸砚给他逐字逐句地抄记下来。
余锦年见竹篓里还有几条巴掌大瘦瘦小小的鱼,腹中空空没多少肉,炸不够吃,炖不够夹,当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就拿来一并宰杀处理了,下油锅两面煎黄,再和团鱼一起放在砂锅里,添上热水。又叫人快步去找苏亭,讨了点诸如黄芪、党参、当归、熟地等药材回来,和一把火红的小枸杞,慢慢地炖。
待汤汁出了奶色,最是鲜美异常。
不过团鱼性凉些,如今冬寒阵阵,要添点温和的药材才不伤脾胃,余锦年想了想,又加了两片姜,和一小撮浮椒粒儿。
瞧着余锦年做得挺简单,连枝一回想,又觉得这也不会那也不懂,连一开始团鱼怎么杀都给忘了,更不提配药的问题。余锦年打趣他,道闵大人金枝玉叶,以后定是谨慎小心地娇养着你,是不会沦落到叫你做饭的,可放一千一万个心罢!
连枝脸一红,结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余锦年腹中嘀咕,如今像连枝这样容易逗的可不多见了。想当年,季鸿刚到信安县,也是正人君子一个,什么温良端方,知书达理,悦怿九春,逗一逗就耳朵红舌头打转,辩不出来就只会瞪着眼盯他看。想及第一次那事儿,那人臊得似个小媳妇,什么都不懂,还是他教的。
如今倒好,脸上白肚里黑,整个儿一墨腹乌龟,连“再来一次”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了!
可见面皮这种东西是越磨越厚的。
都跟谁学的!
余锦年拿勺子敲了瓦罐里的龟壳,那龟壳“咕咚”一声表示反抗,啪得溅了余锦年几滴汤水。嘿呀,一个龟壳也敢欺负人了!余锦年又拿勺背重重敲了一下,谁知那龟壳极端霸道,还开口了——
“你干什么呢?”
余锦年卷起袖子,指着这壳:“让你欺负我?”
“龟壳”轻道:“谁欺负你了。”
余锦年眨了眨眼,又听见连枝嗤嗤的忍俊不禁的笑声,他猛然一个回头,竟直直撞到张宽软的胸膛里,甘松的香气温甜甘洌,他埋着头不肯起来,不服气道:“你净知道我在哪。”
季鸿把他手里的武器勺子抽出来,给砂锅盖上盖,让汤汁好好地、静静地炖,还团鱼一个安宁的龟生:“你倒想让我找不着,离家出走只会往厨房走,下次换个地方。”
去别的地方你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呀!
余锦年小声嘀咕道:“好罢,那去药房。”
季鸿笑了一声。
旁边连枝早前仰后合地溜出去了,一出去,那个曾经跟着服侍过季鸿他们两个的吴集太监就默默地跟了上来,见连少监笑得眼睛都弯了,难得。他忍不住回头瞧了瞧,回过来垂着手也跟着笑,奉承道:“所以说小余大夫讨人喜欢呢。这样的性子,天底下再难找第二个了。”
可不是,这一个都是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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