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的雁簌簌地从天际划过,余锦年抬头看着,心想那时在信安县遇见季鸿,也是鸿雁高飞的季节,只不过如今,南飞的雁回来了。
他抱着白美人在藤椅上打盹,五月的风不冷不热地拂在脸上,没多会儿就真的困了。藤椅摇啊摇,白美人的尾巴也慢悠悠地晃。最近白美人越发沉了,一天能吃好几顿,也不再上蹿下跳逮小燕,人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喜欢窝在人身旁睡觉。
后来余锦年才发现,白美人的腰身粗了一大圈——原来是不知不觉当了猫妈妈,肚里有了小崽崽。猫三狗四,金幽汀里又要添喜了,希望小家伙们像娘别像爹。
三余楼修葺好了,但一直没重新开张,余锦年在等苏亭平安回来。听说他在南方战场上日夜不休,冒着硝烟余火往回抢运伤兵,还救了赫连将军的命。御医司里没人比他更懂缝合之术,他能临危不惧,军营上下都很感激他。赫连直托了家里的人情,说要举荐他进御医司,苏亭迟迟没有答复,不知道到底怎么想。
苏亭是真的有出息了,白海棠在天之灵也可以欣慰了。
余锦年想着,再两年就放他出师,那时小海棠也大了,他们父女两个总不能屈居在三余楼里当一辈子伙计,以后天高海阔,御医司也好,别的什么地方也好,看苏亭自己的打算罢!
平叛一役,伤亡无数,讨逆军将领也都挂了彩,身上裹着层层白条。天子特许闵霁一行可缓慢行军,先遣驿马发兵符文书回来,人则不必急着回京复命,治伤为上。
京中依然人心惶惶,四处搜查逆贼余党,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后宫竟都有燕昶的眼线。陆家是彻底完了,当初郦国公府遭殃,陆家没少落井下石,陆妃更是鼠目寸光得以为贵妃要倒,没少在其间挑拨。现下万事已休,贵妃依然是贵妃,圣宠不衰,宫中甚至流传说天子要立她为后了。
陆家为活命,攀咬出了一堆与燕昶交好的王公贵戚,如今天子禁-卫正在外头满大街地抓人,在金幽汀里甚至都能听到外头轻甲薄胄肃穆徘徊的动静,不知道下一个号丧的又该是谁。
各部官员换了近半,都是越王的老熟人,想来燕昶在大狱里也不会太过孤单。
三月戒酒期刚过,有小厮偷偷买了小坛的酒给他开荤,酒坛开了封泥,香气肆意挥发。他闭上眼睛闻着空气里淡淡的酒意,靠在藤椅上晒着太阳,抱着猫,长舒一口气。
——终于能别无杂念地睡一觉了。
京城的花开到浓烈极致时,闵雪飞一行终于慢腾腾地抵达京师,凌厉高亢的一阵长响,是夏京城楼上在鸣号击鼓,庆祝凯旋。太-安门缓缓打开,百官敬迎,沿街张彩,百姓欢呼,声势浩大。夏京清肃政党,惊惶太久了,也亟需这么一场热闹来冲淡这多日的沉郁。
连枝的车马跟在诸位将军身后进了城,他微微撩开一条缝隙,看到前方马背上的闵雪飞,一身甲胄,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杀伐之气还未散尽,略带肃杀,他惯常笑着,嘴角轻轻的带一点弧度。长剑佩腰,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真是何等风光。
艳阳四照檐楼,满城花团锦簇,于是闺阁好女的梦中情郎便都有了这样的眉眼。
进宫的路那样长,他们明明绕着宫城走了一圈,连枝却还觉得仿若一瞬,一眨眼,脸前就已是红彤彤的宫墙了。心腹太监福生带着一班小的,兴高采烈地出来迎,在宫门口跪了齐齐两排,再往后则是等着上朝的官员,其中藏着个季鸿。
连枝恋恋不舍地钻出马车,回头看了闵雪飞一眼。
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早知分别得这样快,前几日就该把自己给了他,至少不留遗憾。
连枝霍然回过神来,大惊自己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他身上有伤呢!光天化日,还没分开呢,连枝就已经开始思念闵雪飞了,念得这样急迫。他痴痴望着对方,看着闵雪飞被百官奉承簇拥着进了宫门,他匆匆追了几步,没说上话,人头攒动,再也看不见了。
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福生上来附耳说了两句话,连枝摒了摒神,拔脚朝司宫台走去。
司宫台西配殿,十几个内侍战战兢兢地进进出出,宫外四处抓人,宫里也一样,各宫每天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大多数人习以为常,可并不代表不会感到恐惧。宫外的血腥气浓郁地盘绕在宫城上方,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忽然“砰”的一声!
司宫台宫门被人撞开,一群人冲了进来,有禁卫也有内监。
这是来抓人杀人的!终于轮到司宫台了!小太监们哆嗦着扑跪在地上,耳边是成队的铁面禁卫跑过,满宫搜抄,殿内脚步凌乱,呵斥哭嚎声源源不绝,满地的人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一袭衣摆轻飘飘进来,脚步轻稳,施施然走到堂内,毫不客气地一撩衣摆坐在了堂首正座上,指尖“嗒嗒”地敲打在桌沿。满场混乱不堪,哭喊求饶此起彼伏,唯他冷眼相观,无动于衷。有小太监壮着胆子瞧了一眼——墨锦靴筒上嚣张的大朵刺绣,朱紫的官衣,一双牡丹似的眉眼,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们。
他是个太监,又不像太监,身上还有一股没被磨干净的傲气。
一堆人被揪出来,扎窝跪着,都曾经是冯简的眼睛和耳朵。不听话的、谩骂的,一枪下去,连第二口气都来不及喘,裹了席子抬出去,眼也不眨。
小太监心里咯噔一下,这位才回京,就来掀冯简嫡系了!他心道,司宫台终于要变天了。可天知道,他们这位连少监,才是冯简最大的嫡系。
禁-卫把大太监冯简从他的金银窝里揪出来,说是想悬梁,没死成,被禁-卫一刀砍了下来。押到西配殿,跪在连枝面前时,冯简发髻歪乱,形容狼藉,似乎连腰背也一瞬间佝偻了起来。他仰头看,见主位上坐的是连枝,忽地倒气大笑:“数典忘祖的狗东西!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早知你有二心,当初就该让你被人弄死,烂在那花泥里头!”
连枝转着手上的扳指,倏忽一笑:“咱都承天子恩,领天子赏。实在不知冯大监说的祖宗是谁。”
冯简在禁-卫手里垂死挣扎,连枝越是不让他说话,他就越要倒个痛快,反正已经这样了,只是到了没想到,抓他的这个是他殷殷切切养大的干儿子。
“你当攀上相府就高枕无忧了?!那姓闵的真把你当个人看吗!你也不过是他的小玩意!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啊,他还真能庇佑你一辈子?咱生是宫里的奴才,死就是宫里的孤魂野鬼,谁能把咱当人看!连枝啊连枝,我的好干儿,你真是个蠢东西!只有干爹才是真疼你啊!”
“你是谁爹!”福生瞧瞧看了眼连枝的脸色,立刻警醒,上前呵斥一声,“堵上他的嘴,押下去!”
“——连枝,你是个阉人!日日夜夜都记着,你就是个阉人罢了!”远远地,冯简还兀自叫喊,“哈!瞧着罢,今天是咱家,明天一样是你……”
做了太监,就没打算善终,最好也别奢望,连枝心里有数,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但连枝也没后悔。
冯简嫡系的太监们被陆陆续续拖出去,跪在地上的众内侍面面相觑,还有些不敢置信,冯简这般高的一座山,内宦们小心谨慎伺候了几十年的老祖宗,跟了先帝又跟了陛下的冯简,就这样……塌了?以后司宫台上,就是连枝的一言堂了?
连枝面色微白,不管底下人的窃窃私语,低头揉捏着眉心。福生端来茶,劝他回去歇一会,司宫台打打杀杀没了好些人,一觉醒来还有得许多事情要处理。尤其要先回去更衣,备着下朝以后去向天子汇报监军事务。以后天子那边,指不定也是点他去伴驾,毕竟司宫台上再没有比连少监更得力的人了。
不,以后该叫连大监了。
连枝点点头,回了房,褪了衣衫靠在美人榻上眯盹儿。司宫台改朝换代,依旧条理不失,都按部就班地干活,几个禁卫在冯简的住所翻箱倒柜搜查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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