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他赌赢了。
但这个结果依然出乎他的预料。
“我以为,我等来的会是谁的后人。”卜宁低头扫看了自己一眼,“就如我自己这般,换了模样、换了身份,唯一算得上熟悉的,大约是这躯壳中的一抹灵相,能让阵灵大开阵门。”
他看着身上古今不同的衣着,怔然许久,又苦笑着开口道:“这话还是说大了,其实就连后人,都是我曾经不敢想的。”
“为什么不敢?”闻时疑问道。
听到这话,卜宁讶然抬起头,惊诧地看着闻时:“因为……”
因为他盘算过无数遍,除了一个灵相半失的自己,他实在盘算不出,还有谁能在轮回中留下什么后人。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他这个阵也不能称之为孤注一掷的豪赌了。
但闻时居然有疑问,这让卜宁万般不解。
他上下打量了闻时一番,又朝谢问投去求解的目光,最终还是试探着问闻时:“师弟你……”
“他灵相丢了。”谢问答道,“刚找回来一点。”
“灵相丢了?”卜宁担忧地看过来,咕哝道:“怪不得阵灵都费了一阵子才嗅出人来。”
像闻时这样的情况,躯壳内的灵相只有一点碎片,对久镇于此的阵灵来说并不明显。恐怕得到灵相震荡,才能闻到味道。
“可是……灵相怎么会丢呢?”卜宁问。
闻时:“不知道。”
卜宁:“何时发现的?”
闻时摇了一下头:“有记忆就是这样,记不清了。”
卜宁眉头皱得更紧了:“没有灵相之人想要长留于世间,古今几乎少有人能做到。更何况一千年,师弟你……”
他有些迟疑。
因为在世间逗留千年,乍一听似乎是什么大幸之事,但仔细想来,又有几分“捆缚于世”不得解脱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专修阵法,卜宁禁不住想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事情。
“你也许不记得了,我曾经同你说过的,有几个很邪的阵,就是跟某些灵物建立牵系,来达到一些常人无法达到的目的。”
卜宁解释说,“当然,人心不一,不同人有不同的目的,不过兜来转去总逃不过那几样,名、利、修为或是寿命。”
闻时差点以为他想岔了,怀疑自己为了在世间久留,搞了个这样的邪阵。
谁知卜宁愁眉不展地说:“那些被利用的灵物,常会出现困缚于世间不得解脱之相,倒是跟你这情况有三分相似。”
他朝谢问看了一眼,目光一如少年时候不敢多留,很快便转到闻时身上,认真地担忧说:“师父出事后,那个封印大阵消失于世,你也跟着不知所踪。钟思和庄冶自顾不暇,但我有试着找过你,始终没有结果。我想……会不会是有谁趁人之危,想借着你的灵神做点什么,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卜宁说得委婉,但闻时立刻就明白了——
正常人看到如此情形,只会担心是他不甘离世,布了什么邪阵。
卜宁却相反,他担心有人心怀不轨,趁虚而入,把闻时当灵物给炼了,致使其在世间不生不死这么多年。
哪怕千年未见,这位常患忧虑爱操心的师兄也从没对自家师弟有过半分猜疑。
闻时摇头打消了卜宁的疑虑:“应该不是。”
卜宁:“怎么说?”
闻时:“如果是被炼化的灵物,日子过得应该比我糟多了。我只是每活一世就睡一觉,隔几十年,又会醒过来。”
卜宁:“怎么睡?怎么醒?”
闻时说:“无病无痛,撑不住就会睡。至于醒……得走一扇门。”
他说得轻描淡写,省去了许多细节。诸如灵神尽衰的时候有多难受,诸如穿过无相门从地底爬出来的时候,会流多少血。
相比于枯坐千年,等一场不知会不会到来的重逢。他觉得自己过得好多了,起码……人间热闹一些。
只是少了故人,就有些无根无源。
卜宁听到“无病无痛”,神色放松下来。他从没听过这样的情形,便问道:“你所说的门是什么样的?”
闻时说:“跟很多阵法摆出来的‘门’相似,只是要长一点,走得久一点。我不知道另一头通向哪边,所以从书里随便借了个名字,叫无相。”
少时的卜宁,每次见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能不眠不休地摆弄好几天。听到自己不明白的事,也能琢磨很久。
以前钟思耍人常用这招,搞点新奇物件,能让师兄围着自己转三天。当然,最后总免得不了一顿打。
这么多年过去,哪怕生死都不同往日了,卜宁这个本性却依然没变。
“这是什么阵……”他一时间也琢磨不出来,下意识问闻时:“门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么?”
闻时仔细回想了一番,说:“有时候有声音,但很少也很轻,几乎听不见。有时候……”
有时候会觉得好像背后很远的地方,其实靠着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
但因为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种感觉说来更接近于幻想……
闻时每每回想起来,只觉得也许是自己希望太重,生造出来的感觉,自欺欺人罢了。
所以他话说一半顿了一下,摇头说:“没什么了,差不多就是这些。”
卜宁没想通,下意识向谢问求助:“师父听闻过此类事么?”
谢问的目光落在别处,不知为何有些出神。刚刚闻时和卜宁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他听了还是没听,总之沉默着始终没有出声插话。
闻时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片虚空。
而等他转回来,谢问已经收了目光,朝他看了一眼,淡声回答卜宁说:“没听说过。”
说完,他便转了话题:“你说……那天他不知所踪?”
谢问朝闻时指了一下,又沉声问卜宁:“还说钟思和庄冶也在这里?”
卜宁垂眸点了一下头:“对,都在这里。”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又好像不知该从哪说起,索性比了个恭敬有礼的手势说:“师父和师弟有多久没见过松云山了?我带你们去看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拨了阵中几个圆石,换了位置。
洞外有更劲的风吹刮进来,带着山间草木的味道,比之前要更灵一些,好像忽然就活了。
卜宁走到洞边,经过张岚和张雅临时,脚步顿了一下,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说:“别跪。你们是……”
他指了指自己,“后世这个我的亲眷?或是邻里?”
张岚直起身,扶了一下旁边的石头说:“不是要跪,就是脚软有点起不来。”
这个阵里,卜宁做惯了主。拂袖一扫,就有风从脚底穿过,生生把张家姐弟、那一串傀……以及陪跪的夏樵都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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