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妃跳完舞,就到了余知乐的节目,她照例是表演弹琴的,只是这次还有另一个人坐在她后侧方,用另一把琴为她作和。
这让我有些惊讶,因为此人是个男人。
饶是醉眼朦胧,可看到他笑起来时露出的两颗夺目的小虎牙,我还是确认了他的身份——
小如公子?
姜初照看着我把眼泪都抹了去,才轻声细语地解释:“这位是教坊司新招的乐师,琴弹得很不错,听说……《六合》就是他写的。”
入眼处,小如公子已经整理好琴案,端端正正地坐着,可目光却一直放在余知乐的身上,没有半分移转。
我不由地泛起一阵心慌,赶走面前熏然大作的酒气,一边瞧得仔细些,一边皱眉问姜初照:“除却这些,你还晓得他别的事吗?”
姜初照淡定从容如一条老狗,甚至恢复了惬意的姿态,把胳膊肘搭在了软靠上:“谭雪如,十八岁,江南巨贾谭峰的小孙子,十岁时随父母迁居京城,入宫之前在乐坊里当过琴师,去戏团演过乾旦,到茶馆做过说书先生。上个月刚被他父亲撵出家门,就来参加了教坊司的秋考,被大乐正相中,所以现在是乐师了。”
本想问一句他为何知道得这么详细,后来就想到老皇帝在位时,教坊司有位乐师曾跟一个妃子勾搭上了,自此教坊司招人都得皇帝陛下亲自过目。
“哀家倒不是想听这些……”我看着前面已经双琴合奏,分外和谐的两个人,忽然有些牙疼,不知道如何提醒我这傻儿子,今夜秋月,明宵春光,后日他头上就可能长青草。
哀家这厢还在惆怅着该不该把小如公子和余知乐的渊源告诉他呢,他却突然笑了,放下酒盏冲我欣喜挑眉,讲出那件八卦:“太后知道吗,容妃曾经拒过谭雪如的婚。那年他十四岁,现在十八了,也没再去别家提过亲,想来对容妃还是念念难忘。”
说这些的时候,竟然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担忧。甚至不但不担忧,反而很期待某些大事发生。
“知道他对容妃难忘,你还让他来中秋宴上弹琴?还跟容妃一起弹?”我酒醒了不少,忽然觉得有些看不透了,“陛下这是唱的哪出?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这脸可往哪儿放。”
这条傻狗却更加喜悦:“谁让她撒谎给朕侍寝了,朕倒是巴不得她俩能看对眼,好一起出宫去,”他酌了一口酒,眯眼微笑,“希望这天来快些,不然总担心她又做出什么事儿来,朕虽然是男人,但也挺害怕的。”
“……”我觉得很荒唐,“你怕什么?她长得这般好看,即便真的睡了陛下,陛下还能吃亏吗?”
他睨了我一眼,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让我听出了骂我的语气:“男人的清白就不算清白了吗?母后一开口就是老双标了!”
我懒得跟他扯,转头看向殿内,听着你追我赶、你撩我拨,纵意徜徉、山高水长的琴音,想到自己当皇祖母的愿望遥遥无期,甚至还有可能当上了祖母、孩子却不是我儿的,就觉得心痛难耐。一心痛就又想喝酒,最后竟把身旁的一小坛、大概一斤半的葡萄酒都灌了进去。
哀家真是,进步飞快呀。
上辈子喝一盅都胃疼得要死要活,这辈子喝一坛都不在话下,甚至还想再来一坛。
且喝完这些,还能在散席的时候于果儿的搀扶下直立行走,未进行爬行运动,我简直太能了,很想给自己竖个大拇指。
姜初照作为皇上,是要和皇后手拉手先离席的。
不知他是怕哪个妃子看到不欢喜,当我起身之后,就听他吩咐:“朕和皇后最后离开,大家也随太后走。”
最后离开呀。
我最后望了天上明月一眼。
那首诗怎么念的来着?
天为罗帐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
脆生的春雷当头劈过,我瞬间领悟,回头冲姜初照笑了笑,又冲皇后笑了笑:花前月下,草地滚翻,你推他进,你吟他叹,最后谷水雨露相逢,子孙如瓜瓞而绵绵。
主笔大人诚不欺我。
在何处进行,都不如在这天穹之下、旷野之上进行来得刺激啊。
只是不可多想,不然哀家可能会被脑海里的某些画面,妙到睡不着呢。
酒醉之后,一场大梦。
大概是最近确实多梦的缘故,所以会时常去想,如果那些岁月真的是梦,该有多好。这样就不会有那么深的印象,醒过来大概就能忘掉。
可偏偏没法如愿,我于醺然之中无所适从,又梦到前尘的事,画面还分外清晰。
前世的姜初照在十六日这天清晨赶回来,对我说,“阿厌,生辰安康,岁岁无忧。”还问我,“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内心风雷滚滚,想说出口时却万马齐喑,于是道:“我想回乔家……回乔家看看。”
姜初照愣了好久,最后勉强笑了一下,点头说:“好,该回去看看了。朕陪你回去,行吗?”他声音很小,像捉不住的月下之风一样,“朕没有照顾好你,该去跟乔尚书赔罪的。”
“不需要啊,”我摆了摆手,急着撇开他,于是就把别的事扯进来,“你还有这么政事要忙,还有六王爷的伤势要关切,而我想在乔家多住几天,所以你不必陪我。”
他垂下眸子不再看我,猩红的血丝被雪白的眼睑遮住,我看不到他的目光,只听到他有些遗憾还强装温柔的声音:“嗯,如果自己回去更开心,便就如此。朕待会儿上朝的时候,告诉乔尚书让他休息几日,让他来……多陪陪你。”
“好呢,”但我又一想,却觉得不太好,“还是让他上朝,不然他在家的话,会天天骂我,那我回去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他抬起衣袖帮我蹭了蹭挂在鼻尖上的眼泪,终于笑得欢快了一些:“行。”
回家,我是做好了被骂的准备的。我可能,又给乔正堂丢人了。
但下朝归来的乔正堂看到我却没有骂我,反而关切地问了几句,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和陛下相处如何,与其他妃子是否和睦。
不知所措和情难以堪同时涌上心头。
我等他回家的时候,都跟二哥对了好几遍,如果他骂我,我该怎么拆解,怎么反驳,怎么把磕头的风险降低到最小,甚至让大嫂为我赶制了两个小棉包绑在了膝盖上,以应对不得不跪的场面。
可你说,乔正堂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他应当知道的呀,我这样没用仪仗,没打招呼就回家的行为,在京城其他官宦人家看来,无异于私自出宫,无异于被撵回家中,其实非常不妥当的。
“今日我儿过生日,回家很好,”他摘下官帽,打量了我一会儿,发出浅浅的叹息,“只是你怎么瘦了这样多,宫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我摇了摇头,又迅速点头,怕他不信还点得跟捣蒜无异:“宫里的膳食虽然瞧着精细,但确实不大好吃,很想念父亲大人和二哥做的饭菜呢,每一天,每一顿,都想尝到。”
他终于恢复了些我出嫁前的精神面貌,皱眉瞪了我一眼:“小时候皮起来都能跟狗抢吃的,长大了怎么还挑食了?不好吃也得吃,你再这样瘦下去,就成影儿了。”
虽然在训我,但还是进了他的卧房,换上了常服,出来叫上二哥:“你倒是顿顿饱食,又胖了,跟为父去做饭,走动走动切切菜出出力也是好的。”
二哥阴恻恻地看我一眼。
我眼里本来都要控制不住的泪雾就这样因着二哥怨念的表情而消散,笑道:“二哥一点都不胖啊,主要是父亲大人、大哥、两位嫂嫂和我身量都瘦,你才显得胖了,但你是正常的。”
二哥瞬间就高兴了,对我一扬手:“走,我家的小皇后,一起跟二哥做桃花酥,二哥我昨天就把红豆沙炒好了。”
晚饭,我正准备饱食一顿的时候,说好不来的姜初照却来敲我家大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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