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抱一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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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两只小鼬的新家。

四四方方的小箱子,箱底铺着干木屑,旁边堆着柴禾,侧面有个椭圆形的洞。

是司南昨天晚上搭床的时候“顺便”做的——他坚持认为是“顺便”,打死也不肯承认愿意收留那只“偷蛋贼”。美其名曰,看在它老婆的面子上让它借助两天,生完崽就赶走。

没承想,一大早起来就看到门口放了三只“住宿费”,看到司南出来,小黑鼬还吱吱叫着提醒他。

司南非常有涵养地保持微笑,转头就把死老鼠铲到茅坑里了。

别说,自从有了这对小东西,草棚里一只老鼠都没有了,司南再也不用为食品安全问题发愁。

“不是黄鼠狼,是白鼬。”他拉着小崽的手,和他一起蹲在箱子旁,“你看,一黑一白,毛绒绒的,喜欢吗?”

小崽点点小脑袋,软软地问:“可以吃吗?”

司南:……

“要吃黄鼠狼肉吗?我去杀。”槐树从屋里探出头。

司南:……

孩子们,真的,咱们现在不缺肉吃。

特殊又忙碌的一个早晨很快就过去了,临近晌午,司南骑着三轮去出摊。

今天,两辆小三轮都骑出来了。

司南骑的是官家御赐的小新车,有链条,有踏板,完全就是现代版人力三轮车的模样,车斗里放着出摊的家什。

槐树穿着高跷鞋,骑着原来那辆“滑步车”,双腿往后一蹬,车子嗖嗖地往前蹿。

车斗里坐着一排小豆丁,个个梳着利落的丸子头,穿着新衣裳,眼神怯怯的,却又带着光。

一行人出现在州桥边,摆摊的、唠嗑的、过路的纷纷往这边瞅。

包子小哥一惊一乍,“天爷爷!乍一看都没认出来,怎么娃娃们一个个竟变了个人似的?”

司南笑呵呵道:“说说看,哪儿不一样了?”

“洗澡了,小脸蛋干净了,头发梳上去了……还有这衣裳,都是新的?啧啧,一看就是好料子。”

司南笑着点点头。

其实,孩子们最大的变化不是头发或衣服,而是心态。对未来有盼头了,人就有生机了,精气神就从举手投足间透出来了。

对面的摊子是位卖梳子的妇人,话不多,经常耷拉着眼睛,从不与人对视。司南给小崽的梳子和头绳就是从她摊上买的。

今天,她难得主动搭话:“司小哥是个好心人。”

司南一边做活一边笑着回道:“好人有好报,不是吗?”

妇人摇摇头,“我看不尽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街上来来往往这些人,你看那活得风生水起的,哪一个是良善之辈?”

司南手上一顿,不由看了她一眼,继而笑笑,说:“我一个摆小摊的,要什么风生水起?于己,无愧于心,于人,力所能及,就够了。”

妇人低着头,慢吞吞地摆起了梳子,不再多言。

包子小哥凑过来,朝司南竖起大拇指,“我觉得,你说得特别有道理,虽然……听不太懂。”

司南微微一笑。

卖梳子的妇人却听懂了。

今天生意不算忙。

满庭芳和东西两个瓦子都没点餐,槐树骑着小三轮把一心书塾的十份送完,就留在摊子上帮着劈柴刷碗。

孩子们没回到桥洞,也没四处跑着捡柴禾,司南嘱咐他们这几天不要走远,他们就乖乖地守在他身边,一下都不乱走。

大黄狗甩着尾巴跑过来,孩子们举着小棍逗它,小脸难得带上笑模样。

不知谁急急地嘘了一声,长街上静了一瞬。

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戴着文士方巾的人缓缓走来,面容清俊可亲,气质温文尔雅,像个读书人。

却又不是。

槐树见到他的一瞬间,脸都白了。几个小的也立即停止玩耍,战战兢兢地缩在槐树身后。

司南挑了挑眉,什么来头?

瞧这架势,怎么比他家小玄玄还吓人?

白夜款款走来,未语先笑,“想来,这位便是卖火锅的司郎君?”

司南勾了勾唇,气势丝毫不弱,“兄台莫非就是我家槐树常常挂在嘴边的白先生?”

白夜微诧,显然没料到司南会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很快又露出笑意,“不知槐树都说了什么,可会给司兄留下不好的印象?”

“夸你。”司南微笑。

白夜的视线在槐树身上转了一圈,语气温和:“那就好。”

槐树汗都下来了。

他觉得白夜不错,那也是和花鬼对比。实际上,掌握着无忧洞一半势力的人,怎么可能是善茬?

他不怕花鬼,是因为花鬼管不到他头上,白夜却是他的顶头老大。无忧洞存在一天,他就不可能彻底脱离白夜的掌控。

“有段日子没见了。”白夜拿扇柄轻轻拍着他的肩。

槐树僵硬地执起手,恭恭敬敬道:“白爷近来没有命令,小子不敢前去打扰。”

白夜微微一笑,“别紧张,不过是随口一说。”

槐树头垂得更低。

司南皱眉。

自己护了这么久的孩子,被人吓成这样,他可不乐意。

他扯了个凳子,往白夜跟前一放,笑呵呵道:“白先生,这人来人往的,还是坐着说!”

“多谢。”白夜目光一转,笑得亲切。

“客气了。”司南继续忙碌着,并没有特意招待白夜。

白夜也没说什么,就像寻常客人一样点了份小火锅,偶尔开口问一两句话,举止得体又亲切。

小火锅做好,他像孩子们一样,把碗放在石墩上,不紧不慢地吃完了。然后拿帕子擦了擦手,付完钱,转身离开。

临走,有意无意地瞧了眼对面的梳子摊,白夜脚下一顿,信步走了过去。

“大嫂,这梳子怎么卖?”

妇人顿了片刻,才道:“你问的是哪把?”

白夜诧异,“价钱不一样吗?”

妇人声音微沉,“用料不同,做工不同,价钱怎么可能一样?”

“原来如此。”白夜微微一笑,“有没有桃木的?”

妇人扔给他一把,“这个就是。”

“就要桃木的。”白夜轻声道,“辟邪。”

看似寻常的对话,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司南却觉得不太对劲,不着痕迹地看向妇人。

白夜走后,妇人似乎显得心神不宁,只是掩饰得很好,要不是他有意去看,还真发现不了。

司南留了个心眼,想着回头给唐玄提个醒。

***

这两天,州桥边的气氛很不对劲。

沿街三个瓦子全都冷冷清清,原先窝在桥洞下的混混乞儿也没了踪影。摊贩少了几个,包括小吃车对面那个卖梳子的妇人。

包子小哥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你有没有发现不对劲?要出大事了!”

司南表现出好奇的模样,“说说,出什么大事?”

包子小哥声音压低:“开封府的包大人发怒了,扬言要铲除恶匪。我想八成是真的。你看,中旬都快过完了,也没见人来那啥……”

包子小哥撮了撮手指。

“不光咱们这边,听我老乡说,御街、东京码头、大相国寺都没人管了,听说全都被头头叫回去,准备对付官府。”

包子小哥摇摇头,“这回,就盼着包大人厉害些,把那贼窝连根拔起。”

包子小哥盼着官府清匪,司南却在担心唐玄。

他说再忙都会见司南,真就每天抽空来见。

昨天过来了一下,小火锅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匆走了。虽然特意换过衣裳,司南却没错过他鞋底的血迹。

无忧洞中成百上千的亡命之徒,靠着他们那几个人手,就算再有本事,恐怕也会有所不及。

人人皆知唐玄擅用箭,适合远攻。若贼人利用这一点,把他拖到洞底或窄巷怎么办?

司南越想越担心。

客人要了一份鱼锅,司南没留神,竟做成了羊肉锅。反应过来,连忙道歉:“您稍后,我再给您煮一份,这份就算送您的。”

对方见他态度这么好,摆摆手,没说什么。

司南心神不宁,滚汤的砂锅,手套都没戴就要伸手抓。

腕上握过来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不怕烫?”

司南猛地抬头,“你……”

有没有受伤?

眼圈怎么这么黑?

是不是很辛苦?

要问的话有很多,最后只合成一句:“可还好?”

唐玄垂着眼,浓黑的眼底似乎压抑着悲伤,“不太好。”

司南心头一酸。

他什么都没说,只重重握了握唐玄的手。

司南舀出小火锅,交给客人,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摊子收拾好,和唐玄一起回家了。

两个人一个骑着三轮一个跨着马,一路上谁都没开口。直到进了司家小院,司南才转过身,拉着唐玄上下检查。

很好,没有血迹,也看不到明显的伤口。

顿时松了口气。

唐玄看上去很疲惫。

比疲惫更令人担忧的是他眼底的情绪。

从第一次见面,这个人就是淡然的,笃定的,虽然冷冷冰冰、不言不语,那份自信和从容却是十几二十年的优越生活浸出来的。

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司南没有多问,只是把他推到浴室里,让他洗了个温水澡。他这次过来衣裳都没换,袖口一大片血迹,把那身好看的红衣服都弄脏了。

唐玄很听话,让洗澡就洗澡,让换衣裳就换衣裳。恰好,他上次过来“不小心”落了两件衣服在司南屋里,从里到外都有。

司南洗好了收起来,这次刚好用上。

趁着他洗澡的工夫,司南做了一碗面。

拉得极细的面条,配着高汤,撒上一把小青菜,卧着一个荷包蛋,点上两滴香油、一勺米醋,暖腾腾的雾气模糊了脸上的表情,也软化了心底的情绪。

唐玄不声不响吃着面。

若是以往,司南早就巴拉巴拉讲东讲西了,今天他却异常沉默,只安安静静陪着他。

孩子们待在屋子里,没有打扰他们。

直到一碗面吃完,唐玄才垂着眼,缓缓开口:“我今天杀了人,很多个。救下一个同僚,他的手被贼人砍断了,血溅到我身上,是热的。他刚刚成亲,比我还小两岁。”

听着同僚痛苦的嘶吼,唐玄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拉开弓,连取三十条性命,包括那个把他们骗到窄巷的孩子。

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看起来弱小又无辜,却突然变了面孔,砍掉了同僚的手。

那只手,刚刚还给他买了个热腾腾的大烧饼。

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唐玄是闭着眼的。

人人都说燕郡王百步穿杨、箭法无双,其实,他从来没杀过人。今天,是第一次。

真正的一箭封喉,血溅当场。

这种感觉并不好。

唐玄说得很慢,断断续续。

司南认真地听着,不催促,不插嘴。

在一个人经历蜕变的时候,一切劝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张开手臂,轻轻说:“要抱一下吗?”

唐玄像个孩子那样点点头,“要抱一下。”

然后,司南就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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