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听他口口声声“死鱼眼睛”,平日对着自己也是指手画脚的……工作场合,江春也只得忍住肚中那口气,将药杵药碾放回柜台下。
转过身来,故意娇娇的喊了“小刘哥哥”一声,专门将他叫答应了,然后对着他翻了个白眼皮。
留下“小春笋”在后面气得又翻了两个白眼。
江春出了口气,擦净手出得门去,却见是三叔在那抓耳挠腮一副着急样子。
“三叔你怎来了?可是家中有甚事?”
“春丫头你可出来了,快与我家去罢!你|娘要生嘞!”三叔睁着他那无甚神采的大眼望着她。
江春被唬了一跳,八月初三家去都还见着高氏好好的,每日能吃能睡,她磨着王氏请了稳婆来瞧过,说是九月中旬上才会生的,挨到九月尾巴上也说不定哩。
怎才八月初八就要生了?
不过女人生孩子的事也不好说的,尤其是高氏那般很可能是怀了双胎的身子,早产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忙问三叔稳婆可请到家了,三叔道他出门前就已让江老大去请了,江春放下点心来,想到甚,又转回收药柜台处,说明今日缘由,恳请老所长先赊她一只山参拿家去,待转回时再来付清银钱。
老所长自是允了的。
她去与那不好生说话的“小春笋”少年交接了几句,包好赊来的山参,领着三叔,又去杂货铺子买了五六斤红糖,方往家赶去。
八月的早晨,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空气里漂浮着成熟稻子的清香,江春却是无心感受的,只小跑着往王家箐的方向去。平日需个把时辰的路,今日|他们少花了一刻钟就到了。
才将到院门口,就听得高氏呜咽之声,似哭非哭,可能是隔着前头新屋的关系,听不得太真切……古人生产被认为是“秽事”,新盖的房子自是要忌讳的。
进了门,三叔也不好往旧屋去的,只回了新屋。江春却急忙往后头去,那是她以前住过的那间,门口站了二婶与三婶,王氏在房内看着高氏,爹老倌在外头急得团团转。
江春自是不会管甚忌讳的,将二婶的呼喊当作耳旁风,直接就进了“产房”。一眼就见着平躺在稻草床上的高氏已是痛得满头大汗了,汗水将额前与两鬓的发丝沾湿,紧贴于面皮之上。
身旁有个年约五六十的眼生老妪,一把将高氏下|身的裙子掀起来,正好将高氏那又高又大的肚子露出来,圆|鼓|鼓的巨肚实在是触目惊心,肚皮上鼓起的一条条扭曲青筋,在雪白的肤色映衬下,尤其扎眼,仿佛在诉说着成为一位母亲要承受的痛苦。
古人将生产称为“坐草”“临盆”,尤其是在农村,产妇身下不兴铺垫床单铺盖,只铺上一层干稻草,但与阵痛比起来,木板子硌到的痛早就感觉不到了。
那老妪就是请来的稳婆了,见着跑进来这么个小丫头,忙赶着撵她出去:“小丫头家家的快出去,这地方不是你来耍嘞!”
江春也不理她,只来到高氏身边,拉住她青筋明显的手,使劲握了一握。
可能是感觉到手上的力量,高氏睁开也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蒙住的双眼,眼神恍了一恍才聚起焦来,勉强说了声“春儿家来了,可莫耽搁了你学业”……就又说不出话来了,只嘴里呜呜咽咽的,下嘴唇已是被咬破了的。
江春忙去灶房拿了只筷子进来,放她嘴里咬着,这般咬牙忍痛才不容易咬伤自个儿。
那请来的稳婆见王氏也不出声,也就不再撵江春了,只又去掀起高氏裙子瞧了一眼,慢条斯理地道:“还早着哩,产门都没开嘞,先歇歇气,待会儿才消用力。”说完去她肚皮上轻轻推了两把,估计是在转胎位。可怜江春上辈子只是搞中医妇科的,产科手术室却是未曾进过的,只得眼巴巴望着她操作。
倒是王氏反应过来,既然稳婆都说了还早,那就使着门口的三婶去给稳婆煮了两个红糖鸡蛋来,与她些喜气。
待她一碗鸡蛋带着汤汤水水的咕噜进肚,才又去瞧了高氏一眼,道产门有些要张开了,令她憋住气,使劲将那口气往身下推出去。
江春也忙去灶上给高氏煮了一碗红糖鸡蛋,又加了五六片山参进去,端来喂与她吃了。那稳婆倒是对她另眼相看,本以为只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子哩……
出门洗碗正好见着江老大还在外头来来回回打转,恨不得将门前巴掌大片的泥土地踏出几个洞来。
江春忙过去与他说了情况:“阿爹你莫担心,稳婆说了还早嘞,要不阿爹你先去苏家塘喊我婆婆来……”其实她私心里觉着女人生产时能有娘家人陪着是最好的,倒不至于要决断“保大还是保小”的问题,但有个娘家人在身旁至少是更安心些的。
江老大一拍后脑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有两分懊恼:“瞧把我傻得,怎就没想到哩……”话未说完撒腿就往门口去。
江春叹了口气,叫住他,回屋去拿了个箩筐来,往把手上系了根红线,拿出自己买的红糖,分了两斤进去,又去专门存鸡蛋的地方捡了二十个鸡蛋出来……这是去岳家报喜的礼,前几日王氏就说过了的。
江老大脸上的懊恼之色又深了几分,只得提着东西就往门口去,走了两步又折回头来道:“春儿你进去瞧着你阿嬷,有甚事就去村口喊大声些,阿爹听见了就可以快些往家赶……”
江春点着头道“好”,爹老倌才出门去。
她心道:唉,真是个实心眼的汉子,我在村口喊再大声你远在苏家塘又怎会听得见哩……这般说不过是给自己点安慰罢了!
待她再转回旧屋去,三婶已扶着同样大肚子的二婶走开了。进得屋内,王氏渐渐也有些坐得犯困,只稳婆老神在在地翘着二郎腿坐椅子上。床上的高氏依然呜咽着,也不见喊出声音来,只那筷子被咬得有些变形了。
江春又往灶上去拿了两三只筷子进来。坐到高氏床旁,拉住她汗湿|了的手紧紧握着。
待一刻钟后,仿佛疼得愈发厉害了,咬着筷子都开始控制不住逐渐增大的声响,那稳婆方走过来掀开她裙子看了一眼,又将手在身旁的盐水盆里涮过,伸进两指去摸了摸,道:“开了一指了,再歇口气,还有好一会子嘞!”
在那掀起裙子片刻的功夫,江春眼见着她那大得心惊的肚子上,有什么隔着肚皮翻腾了一下,隐约还在上头见着了……一个小脚掌的样子?她不是太肯定,只怕是自己花了眼。
那稳婆却笑着道:“看来这两小子是争着要出娘胎哩……”
这话王氏可爱听,喜得眉笑眼开,只连连捧着她道:“借老姐姐吉言咯!这十里八乡的再也找不着比老姐姐你还稳妥的人了……到时定请你来吃杯喜酒!”
高氏虽未睁开眼睛,但听得“两小子”这样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江春感觉到她紧紧回握了一把自己的小手。
现下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了,只要能平平安安生下来就行。为了缓解高氏的紧张,她安慰道:“阿嬷我将才见着小弟弟的脚掌嘞,生下来若是小弟弟,就怕被文哥儿领着满山遍头撒丫子地跑,你怎也追不上哩,到时吃饭都得站门口喊破嗓子眼儿才家来……若是小妹妹,那就让我领着她读书,每晚打洗脚水伺候你与阿爹,将来定是个乖巧听话的,你就只等着享福……不过光我与文哥儿两个就够你们淘的了,今后再添了弟弟妹妹,岂不是要愁得你们饭食不香嘞……”
果然这番安慰是起了作用的,高氏也不知是被她描述的画面转移了注意力还是被她劝着看开了生男生女皆可的事实,紧皱着的眉头放开一些了。
江春见着随意摆放在一旁椅子上的几块布与剪子,可能就是待会儿剪脐带或者侧剪要用得上的了。
她估摸着王氏等人也未意识到要“消毒”“无菌操作”,即使是医疗条件发达的后世,亦有剪脐带感染成破伤风、败血症的……她忙把剪子拿进灶房,将锅子洗刷干净,加了小半锅清水来煮剪子,直到将水煮沸小半个时辰,她才捞出剪子,用干净布包严实,拿进屋去。
又烧了一锅清水,调作淡盐水,端来与那稳婆净手,权当“消毒”之用了。
只她才将温了的水盆放下,就听高氏突然极痛苦地“啊”了一声。
江春又被唬了一跳。
稳婆过来又掀开她裙子瞧了一眼,又伸进去摸了摸道:“已经开过了三指了,可以放开嗓子用力了。”说着教她将力气往下|身沉,使劲将那股子气往外推……就与排大便似的……
高氏是生养过两胎的人了,自是懂得配合的,只力气积攒着推到下|身,使劲用力高喊几声,肚子鼓动了几下……她又使劲用气将肚里东西往下压,往外推,依次好几个来回。
就在江春想着她这般用力,待会儿可能坚持住的时候,没来得及细看,只见一团血肉就出来了,那稳婆忙用手接住了。
王氏将早就煮好的剪子拿过来,先瞧了那团血肉一眼,见着那捂作一团的小雀儿,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才用剪子将脐带给剪了。
江春也来不及细看,只低头对着高氏耳朵宽慰她:“阿嬷,是个胖胖的小弟弟哩!”其实她根本就未看出来哪里胖或是不胖了,满眼望去俱是血肉模糊红彤彤的一团,表皮上还附着了些胎粪,胎发又长,倒是黑黝黝的。
高氏却是被宽慰到了,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
那稳婆用手指抹去了那团“东西”面上的羊|水胎粪等秽|物,提着脚倒过来,对着屁|股“啪”的一巴掌,顿时响起“哇哇哇”的哭声,及其响亮。
“大妹子你这孙子可壮嘞,头发恁黑,定是个聪明小子!”王氏自是喜笑颜开地接过她孙子,用早就备好了的布将他包起来,横平了抱在怀中。
高氏亦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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