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相公,坤宁宫刘公公等着回话呢。”
窦三将兀自望着那青杏发愣的窦元芳唤回神来,内心却暗道:相公今日是怎了?好端端摘了两颗青杏回来,这小东西正是长果子的时候,干嘛要摘?入口又酸又涩恨不得吐出来,吃也吃不得,拿了有何用处?且摘了也就罢了,还盯着两颗小果果瞧,这是咋回事?
大老粗的窦三看不懂他主子心事,就如看不懂他去书楼看了会儿书回来怎就呼吸不稳一样,眼神也有些迷离?窦三不敢相信,从来冷静自持的相公会眼神迷离!
莫非,相公他瞧了些不该瞧的书画儿?那些东西有时是会令人思绪迷乱的……不过,话说回来,相公这龙精虎壮的年纪,先头娘子早去了六七年,他眼皮子底下见相公在这多年里也就寥寥几次,还每次都例行公事排毒疗伤似的……这样真的好吗?以前军营里听人说过,男人那东西,不用久了就不好用了。
相公的会不会不好用了?所以才放着千娇百媚的美人不要,独自个去书楼里找画儿排解?窦三努力说服自己不可多想。
“哦?刘公公前来所为何事?”窦元芳终于开口说话了。
“只是替皇后娘娘传了话,道中宫有事,余的未多说……恐怕还是那贼子的事罢,也不知可问出账本下落来了。”
窦元芳未再言语,只轻轻点了点头,起身弹弹身上不存在的灰,举步往门口去。
待走到门前,又回过头来望着桌上那两粒孤零零、娇|嫩嫩的青杏蹙眉片刻,吩咐窦三:“你今日就留府内罢,替我瞧着些……换窦四与我去。”
话语说不下去了,他脑海中却仍留有那两粒果果身上的软软绒毛……就似她头发一般,触手极软。
直到窦元芳的衣角都看不见了,窦三还愣愣的反应不过来,不知道主子说的“瞧着些”到底是瞧着谁?还是瞧着何处?或是瞧着何事?主子说话越来越云里雾里了,他也是头疼。
而另一头,江春红着脸落荒而逃,直到出了院子,才发现自己裙子还塞在腰带后,她见四处无人,忙快速的将裙子打理好,前后左右看了无不妥,这才回了将才老夫人的花厅。
正好见了胡沁雪在那儿鼓捣她的“黄鹂鸟”,身旁还有个兴致勃然的高胜男。
“胡姐姐你何时离了那院子的,我怎未找见你?”正是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却踪迹全无。
“我风筝落出了院子,见你与淳哥儿顽得好好的,就未叫你们,找出去正好遇见胜男妹妹,就请她帮着拾掇这个……你瞧,胜男妹妹手巧罢?这只鸟儿又能飞了!”江春见她只忙着自己的风筝,自也无心与她说甚,自顾自坐椅子上歇下。
“春妹妹,你脸怎这般红?可是受了风热?这几日的春风吹了可不好受,快来吃杯茶罢。”高胜男递了一盅茶水与她,倒是难得体贴了一回。
江春想起脸红的原因,心内又微微痒起来……汴京的春日怎这般热?她只作无事人般谢过,稍微抿了两口,与她闲话起来:“高姐姐未与众人去赏花?”
“你晓得的,我这脸耐不住日头焦灼,太阳烤久了红肿得更厉害,还又痒又痛……再说,她们那些小娘子,个个扎堆顽到一处,我却是谁也不认识的,还不如回来找你们哩!”
江春|心下了解,女孩子间大抵都这样,除了委实长袖善舞那几个,大多数人还是只与脾气相投、家世相当的玩得到一处去,若有哪个外地来的,脾气不太对付的,自成了混不进黑羊里那只白羊了。
听她说脸的事儿,江春突然想起来上回提醒她的事:“高姐姐换了府医不曾?怎见你还是不太好。”
高胜男叹了口气:“换了换了,我还未开口哩,我那婶娘就主动帮着换了,这回换了个专瞧五官的大夫,头发胡子花白大半,开的药倒是愈发苦了。”似是想起那苦汤药的滋味,她还皱了皱眉。
“你瞧,他的汤药我也吃了十余日了,这红疮还是一般多哩,我婶娘说不若下个月去相国寺上上香罢……但我阿娘却是提不起兴致去。”
“若求神拜佛有用,我也愿意去……吃药真是没劲,还给我拉了好几日的肚子,恨不得都脱了形……”
可江春看她并未“脱形”,面色虽不甚好,但身形还是一般的壮实。她忍不住问出口:“那你……”怎么没见瘦下去?
高胜男见她眼神在自己身上打量,晓得她意思,有些羞赧道:“那厨子煲汤手艺委实不错,本都拉得吃不下的人了,一见了她煲的汤,又能喝下两碗去……我倒是想学堂妹每日少吃些,但未坚持几日,肚内空空,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才说肚内空空,她又觉着肚子有些饿了,用帕子包了块桌上的点心吃起来。
江春满头大汗,拉肚子都拉不瘦,看这姑娘的“决心”,想要减肥是无望了!她也不知该说甚了,只端起茶盅又喝了两口。
恰好,窦老夫人身边那位叫“阿阳”的老妪进门来,笑着道:“小娘子们果然都在这儿呢,老夫人令来请几位,道前头要开席了。”
三人起身谢过,整理了仪容仪表,跟在她身后,出了门,慢慢穿过大|片绿油油的杏林……见到那一个个青色的果子挂在枝头,脑海中浮现窦元芳那张略显迷离的脸,江春的脸又不受控制的红了。
待几人进了摆宴的花厅,各家夫人娘子们三三两两坐一处心不在焉的聊着闲话,见了她们几人,全都大睁了眼睛想要找出些不同来。可惜却是令她们失望了,窦老夫人虽将江胡二人留下多说了几句话,但却是甚多余的物件或允诺都未给的。
其实这次安国公府的花宴,众人心知肚明,虽说的是国公夫人下帖子,但她人却还未露面,估计还是老夫人为大孙子打算呢。
当然,这位“大孙子”说的是嫡孙窦元芳,而非那位窦丞芳。全东京人皆知窦老夫人吃够了婢妾和庶长子的苦,见不惯安国公那位宠妾,自也看不上她养下的两个儿子。她一直对外宣称的都是“老身只一个大孙子”,故能让她花心思张罗的也只有窦元芳一人。
至于窦元芳,那就是京城众夫人的理想姑爷了,只除了他那前娘子留下的儿子淳哥儿。但在国公府权势和老夫人丰厚家财的诱|惑下,又有他英俊外表与气度,愈发出色的办差能力这些自身条件的加持,这委实算一门不错的亲事了。
众人见她们未多一物的出来,自松了一口气,有几个小娘子已过来拉了三人招呼起来,江春不认识人,只低眉敛目跟在胡沁雪与高胜男身后,与她们闲话几句。
不消好久,窦老夫人与胡老夫人携手进了花厅,各人听老夫人招呼过几句,跟在她后头转去了湖心水榭内。那水榭建得倒是不小,容纳二三十人是绰绰有余的,自有丫鬟婆子上来引了各位夫人小娘子入座。
江春三个正好坐一处,与其他几个秀气的小娘子坐成了一桌。
有个穿白玉兰襦裙的小姑娘与高胜男似是认识的:“胜男妹妹,你也不与我们引荐一番,这两位妹妹是……”其实在“陋室”的时候,胡家几位女眷进门迟了,她们早就见过,也晓得是何人的,这般作态就是明知故问了。
但高胜男是个没心眼的,还就老老实实介绍了一遍,江胡二人也起身以茶代酒敬了诸位小娘子一杯,就权当认识了。原来那带头的少女是太医院院使家的嫡孙女,算是江胡二人的师姐了。
接下来,窦老夫人在上头一动筷,众人也就跟着提箸。江春还是将以前那套“少吃多观察”的原则奉行到底,只高胜男却是个真吃的,那粒粒分明的香米饭她吃了两碗,桌上菜品亦被她吃了七七八八,江春佩服她的心态。
她这般轻松自如的好胃口,倒是引得上头老夫人多看了两眼。江春装作无意的看了老夫人吃喝,见她喝了一口果酒,皱了眉,身旁的“阿阳”老妪低下头去与她轻轻耳语几句,瞬间惹得她眉目舒展,方皱着眉头又喝了几口,直到杯子见底,阿阳要再给她添上,被她抬手止了。
江春猜想,那定是她不喜欢的味道,但却是她喜爱之人奉上的,所以即使皱着眉头也要饮下去罢?
余下的菜她都只是随意动了几口,又与身旁的几个妇人说笑了几句,方慢慢歇了筷子。余下众小娘子,无论吃饱没吃饱的都跟着停了箸,高胜男那恋恋不舍意犹未尽的样子……看得江春险些笑出来。
又有丫头捧上茶水来漱过嘴,一群人说说笑笑朝着园子去——听戏。
这算是江春穿越后第一次正正经经听戏了,她倒是想全神贯注听个子丑寅卯出来的,可惜今日唱的乃是后世的豫剧,她听不懂……不过听不懂的不止她一人,她走神四处观察的时候又与高胜男撞一处了。
“春妹妹你也没兴致哇?我也不喜哩!这些戏本子最没意思了,演来演去就是些才子佳人的戏码,每一场都咿咿呀呀唱得一个调子……还不如直接瞧画本子有意思呢!”
江春也小声应答:“是哩,我也更喜欢直接瞧画本子。”我还写过画本子呢。
正当二人眼睛时不时望着戏台子,嘴里聊到最喜欢哪个画本子的时候,异变突生。
只见前头坐第一排的窦老夫人,突然毫无征兆的从椅子上向前佝偻着倾下|身去,仓促间带翻了桌上的茶盏点心盘子,发出“哗啦”的清脆响声。
众人被唬一跳,纷纷站起身伸了头望过去。江春个子矮,踮起脚尖才看到阿阳老妪手忙脚乱在给她拍背。
戏台子上正在咿咿呀呀唱着的两人见了这番景象也吓得收了声,没了外界声音的干扰,江春这才听见“吼吼吼”的喘声,似喉中有水鸡声——是从窦老夫人那儿传来的。
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就上前去劝“吃口水”“拍拍背”的出着主意,那“王熙凤”似的媳妇子忙着使小厮去请太医局专瞧老年病的刘太医,又与戏班子许多赏钱,令他们先下去了。
只老夫人那喘息声却是愈发明显了,似喉间有甚堵着似的,胸间之气只有出无进。
江春顾不得“人怕出名猪怕壮”了,也顾不得要守规矩,此时的她,见着老人家匍匐着身子呼吸困难,只想起窦元芳救过自己两次,算上今天这次就是三次了,从小养大他的祖母……她必须得为他做点什么。
她挤开前面众人,迅速去到了第一排位子处,见众人只围在一处,喂水的,拍背的,擦嘴的,手忙脚乱……倒是将那空间挤得越缩越小,连空气也凝固在一处了。
她正想说话,却是一个花枝招展的美貌妇人由众人搀扶着来到跟前,那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镶嵌在一张银盘脸上,姿态风流,身段苗条,浑身散发着成熟|妇人的韵味……算是江春在这时代见过最夺人眼球的女子了。
只见她快快来到这团人前,众人自觉的让出道来,她两步就跨到窦老夫人跟前:“婆婆这是怎了?怎好生生的喘起来了,你们几个怎么伺候的?”
江春|心想:原来是安国公夫人,窦元芳的亲娘,只母子两个生得不像,元芳大叔一点也没遗传到她娘的柔美妖|艳。
那阿阳老妪却是轻轻侧了身子,将她与老夫人隔开,道:“秦夫人怎来了?老夫人有些不适呢,你们几个将秦夫人请回去罢。”自有两个粗|壮婆子上来“请”她离开。
但她却是个倔强的,只梗了脖子哭诉:“媳妇怎也是生了两个儿子的人了,婆婆还不肯原谅媳妇麽?婆婆病了媳妇瞧一眼都不行麽?众位夫人,你们也瞧见了,我好生生的甚也未做呢,就被她们架走了……”江春皱眉,想要挤上前去,可惜被她们双方一堆人围住了。
“这倒是呢,我这婶子也是糊涂了,真正孝顺她的她不当回事,那些她小心翼翼娶回来供着的,人家却是不正眼瞧她一眼……都生了这般大的事,我那位弟媳妇儿国公夫人还不露面哩……”居然是上午被挤兑走了的老妇人。
江春这才晓得,那美貌“秦夫人”并非窦元芳母亲,而是窦丞芳生母……只这架势,却是更像正牌女主人了。
但顾不了这多了,她挤不开那些人,只得大声说了句:“各位让一让,且让老夫人喘口气罢!”里头以阿阳老妪为首那圈倒是自动往外移了几步,江春又催着外头秦夫人那圈,道:“老夫人现正是气上不来,诸位且让让罢。”
见她们不将自己这毛头丫头的话放心上,只眼睛望着秦夫人,江春只得道:“老夫人现已危在旦夕了,几位若不想担上干系就请让开罢,届时皇后娘娘追责下来,在座的众位夫人小娘子可都是可出来作证的!”
果然搬出“皇后娘娘”这座大山,那几个围在外层的人才看着秦夫人眼色让开,江春才能来到老夫人跟前。
此时的老人被这一耽搁,脸面早已涨成了紫色,嘴唇也有些发绀,只喉中仍“吼吼”的喘着。
江春仔细看了一下,嘴角口中皆无白沫,手脚亦不抽搐,并非癫痫发作——该就是哮喘发作了。
联系胡沁雪等提醒过的,老夫人闻不得花粉气,这应该是过敏性哮喘,只是不知过敏源在何处。但无论如何,先疏散人群,令新鲜空气流动起来总是好的。
她忙对阿阳道:“阿阳嬷嬷,还请你将她们疏散开,老夫人胸中浊气太盛,得予些自然界清气进来才好。”
那老妪惯常伺候老人家的,对岐黄也略通些皮毛,方才是事发突然忙过了头,见她提醒忙指着几个武婆子来驱散了秦夫人的人马……老夫人周遭终于宽敞了,空气亦流通起来,果然她虽然还在喘,但声响却是几不可闻的小了点。
江春忙过去将她外衫解开两个扣子,抚着胸口给她顺气,阿阳也拿了帕子给她擦拭面上,其实既无汗水亦无灰尘的,不过是安慰她罢了,有个熟悉的人在身旁,令她觉着安全些。
那帕子擦着擦着就擦到了她鼻子前。
突然,“啊切”一声,老夫人喉间喘息声又“吼吼”起来。
阿阳与江春对视一眼,心内大呼“不妙”,江春将那帕子接过来,放在鼻端闻了闻,无色无味,甚也闻不出来。但思及老夫人是天生对花粉过敏的体质,可能这帕子沾染了甚胭脂气也会刺激到她呼吸道……她望了阿阳一眼,老妪忙将那帕子紧紧揣进怀中。
两人看老夫人双目紧闭瘫坐凳子上,面色愈发紫涨,江春也不管是何物引起的过敏或中毒了,令婆子提来满满一大壶温开水,也不敢兑盐在里头,怕与不明物质引起反应。她想要将那温水喂进老夫人喉中,但她喉头紧闭,不止喂不进去,反倒还倒流出来。
无法,只得动作粗暴些了!她吩咐阿阳几个,正准备将老夫人下颌关节按住,强行掰开她的嘴巴……得用清水帮她冲洗呼吸道才行。
“小丫头快快住手!”
众人循着声音望过去,却是一名老者急匆匆赶了过来,由身旁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美大叔引着,两人身后还跟了窦丞芳与窦立芳兄弟俩,以及一些江春不认识的年轻人。
“你小丫头是哪家的?我母亲已人事不知了,你还在那鼓捣些甚?可信我治你的罪?”那中年美大叔估计就是安国公窦宪了,一开口就要阻止江春的“胡作非为”。
“国公爷你可来了,你瞧瞧这丫头,妾身想要看一眼婆母都不可,还遭了她一顿折辱!你可得为妾身做主呐!”那秦夫人说着就梨花带雨望着男人。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居然还旁若无人的携了手四目相对起来……江春若是窦老夫人,不病死都得气死了:两个混账东西你老娘都有上气没下气了,还在这儿情深深雨蒙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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