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元芳可是?”苏外婆捏着元芳的手问话,因眼神不好,也看不清孙女婿身上气场,倒是丝毫不怯场,似普通祖孙一般有问有答。
诸如“家中几口人,都是做甚营生的”“爹娘身子可还好,怕是年纪不大”“孩子多大了,可读书了”……的问题问了一堆,听元芳全都一五一十极有耐心的答了,老人家又问他“现今做甚,每月上几日工,得多少工钱”的问题来。
江春/心内暖暖的,老人家也未出过门,见识的极限也不过是做账房的舅舅罢了,哪里晓得正经朝廷命官是“当值”,而不是“上工”,是领“俸禄”,而非“工钱”……她这般既老实巴交又“世故”的问法,江春真是又暖又好笑,只觉着这样的外婆,比王氏还令她暖心。
窦元芳面对老人,倒是难得的好脾气,都简单明了、通俗易懂的一一答了,还问他们在家都做些甚,冬日炭火可够,粮食可够吃,年怎过的家常话来。
委实一副融洽的祖孙叙话场景,高烨也端了碗茶在旁静静听着。
不多时,姚婶已勤脚快手的收拾出一桌子菜来,几人围坐一处吃起来。
文哥儿问“力哥儿可来信了”,老两口倒是乐意说这个:“力哥儿腊月里头写了封信回来,道他人已到了辽北,有他武师傅与师妹合着,我们也放心。”
元芳与高烨一听,挑了挑眉,问“怎就去了辽北?力哥儿今年多大了?”
老人家叹了口气,将那小子不好好读书,整日舞刀弄枪“不学好”的事数落了一遍,十岁不到就盼着去战场“立功”之事也说了。窦元芳与高烨是真正经历过搏杀场上刀枪无眼的,心内叹了口气,只当他小孩子家家说意气话,晓得厉害后总会回来的。
高烨还安慰道:“老人家莫忧心,我外祖与舅父皆在辽北,待我明日写封信与他们,你们将与小郎君同行的几人姓甚名谁籍贯何处说与我,我请他们关照一些,定能保他们全须全尾的家来!”
两老大喜,又惊慌失措着推辞:“这可如何是好,岂不是劳烦郎君了?”
高烨大咧咧的安慰他们,硬要他们立时就留下讯息,让跟了他来的亲随记下,果然第二日就手书一封,遣人送去威远将军处。
午食后,江春这才有机会与老两口说去汴京之事,但二老依然坚持要替舅舅“守着家”,不肯与他们同去。
“婆婆,我晓得你要等舅舅,但舅舅人就在汴京,我们回来前几日,我都听到消息,有两分眉目了,道是有人在汴京城西一带遇到个金江口音的中年男子,估摸着就是舅舅了……待咱们进了京,再去寻他,岂不是更方便?到时你们就与我爹娘住一处,由我阿爹领着杨叔出去寻,不消几日,咱们就能在京内团聚哩!”为了“哄”他们去,她只得画个饼给他们了。
苏外婆难以置信,又惊又喜:“哦?可当真?莫不是认错了?村里人……都在说,你舅舅怕是回不来了,说不定,已经……”声音已经哽咽起来。
老人家内心深处自是不愿相信村里人说的,但——“要真还……还……活着,哪会四年了不来个信儿?”
江春/心内大痛,有时候,悲剧让人难受的并非悲剧本身,而是周围的人不断提醒你“这是个悲剧”,不断强化你失去了什么。
这样的环境,那更要将两老人劝走了,她只得宽慰他们:“不会不会,我舅舅吉人自有天相,莫听那些寡嘴胡说,进了京,让我阿爹去寻,定会将舅舅好端端的领到你们跟前。”
“春儿,你莫安慰我老婆子了,我养的儿子自己清楚,若真还活着……不会音讯全无,他不是这般没良心的!可怜力哥儿也走了,平哥儿也不着家,这日子……哪里是个头哟!”浑浊的眼泪就顺着高突的颧骨流下,在灰色洗得发白的衣裳上留下了几个印子,似张牙舞爪的野猫,露出一直以来被人忽略了的獠牙。
不消多大会儿功夫,那些“獠牙”又风干了。
但江春知道,命运的獠牙不会就此随风收起,她也不会再任由所谓的“命运”将高家拽入深渊!凡是欠了高家的都得一分不差的还回来!
“婆婆,你莫说这些丧气话,元芳哥哥识得好些人,我会让他想法子帮着咱们寻的,定能寻到舅舅……再说了,平表哥今年未考上,定要日日在府学埋头苦读的,哪有时间归家,你们就是去了汴京也不耽搁他,力哥儿更不需你们操心……你们啊,只消操心外孙女亲事就行。”她故意说些玩笑话,哪里敢说元芳已经帮着她寻过两年了。
果然,苏外婆被逗乐,捏着她手道:“是哪个大姑娘也不怕害臊,这般迫不及待就要成亲哩,真是羞羞!”说着还似儿时一般拿手去轻轻刮她脸颊。
江春一本正经道:“嗨,婆婆可冤枉死我了,是窦家祖母说的,定要接了你们上京去,哪有闺女出嫁没后家人相送的?京里多少人眼睛睁大了看着哩,你们要是不去送嫁,满城人都晓得窦家娶了个没后家人的媳妇儿……我以后的日子可怎过啊?还不得似过街老鼠般夹起尾巴做人了?这将军夫人的脸都没处摆了……”
老人家一惊,悄声问:“买买撒,真这般瞧不起人哇?那怎办?”语气里的夸张与紧张,与“上辈子”江春外婆那老太太的形象重叠在一处。
江春嘴角含笑,跟着点头:“是哩是哩!你与阿公都不去送嫁,到时候我要被瞧不起嘞……”状似委屈。
老人家愈发着急了,急得伸手在裙角使劲拧了一把,试探着问“要不我问问你阿公?不行咱们就去一个给你送嫁?”
江春不乐意了:“婆婆,这可不行哩,人家京里成婚讲究好事成双,光去你们哪个都不够吉利,你们就两个一起去呗,连着杨叔姚婶一起,好不好嘛?”说着还摇了摇老人手臂。
事实证明,难得撒娇一回的人撒起娇来效果更加显著——才片刻功夫,苏外婆就无奈应下:“好好好,我的乖狗快莫摇我这身老骨头了,我们都去,去给你撑撑场面就是,只婚事办完,还是得家来等你舅舅哩。”
江春见此,终于转忧为喜,只要他们肯答应去,就有法子给他们留下来!
她笑得志得意满,像只吃到肉的小狐狸,连带着窦元芳也多瞧了她两眼:“这是怎了?跟偷吃了糖似的?”
江春只觉看他都比以前好看多了,“嗯嗯”直点头,见他不解,才悄声道:“我阿公阿婆愿意跟着咱们进京去嘞!”
元芳知她心病,也替她高兴,只点点头不说话。
江春心内那股欢喜却要与他诉说了才够,悄声道:“元芳哥哥,可以接了他们去,我好开心啊!”身旁明明没人,却说得小声小气,似乎是个天大的秘密,怕被旁人听了去……尤其说完就抿着嘴笑的样子,配上那闪闪发亮的水眸,狡黠得像只刚偷吃了美食的小松鼠,就差愉快的摇摇蓬松的大尾巴了。
元芳就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她头顶,心想:真是个嘴脸多的小儿,天气都没她脸色变得快,一下晴,一下雨的,与当日在府内给祖母施救的女子好似不是同一个人一般。
当日她紧皱着的眉头,认真而隐忍的神情,镇定自若,仿佛她的世界,除了救活祖母,再无旁事,说“心无旁骛”都不足以……杏树上她皱着眉为难的样子,不见天日的暗室里她春意满满的样子……她到底还有多少副面孔是自己不知道的,未曾见识到的?
不急,日后有的是时间,他们会在一处,过一辈子,生儿育女。
嗯,想到二人要生儿育女,窦元芳又面红心热,不自在的别开脸去。
说定进京之事,江春立时就催着姚婶给二老打包行李,悄悄交代她,将能带的都带走罢,毕竟日后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即使远在千里之外,远离故土。东京城这个古老的繁华都市,不再只是她求学交友的一座城,渐渐的,这座城会成她的家,她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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