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灯会远不及正月元宵的灯节热闹喜庆,但天气较正月温暖舒适,月色也更清丽动人,县里家家户户倾巢出动,男女老少、黄发垂髫结伴出行。江边竹楼悬挂数千盏红灯,流光溢彩,鲜明绚丽,蔚为壮观。
闪耀的彩灯倒映在黑沉沉的水中,犹如漫天繁星坠下,船在水中漂浮,水波荡漾,皱起的涟漪折射出璀璨星光。凭栏俯视粼粼江浪,就像畅行浩瀚银河,目之所及之处,一片辉煌星海。
年长的女眷们仍在竹楼观戏,年轻的少男少女听见远处街市传来的喧闹声响,早就坐不住了,耐心等到戏台上一折戏唱完,呼朋引伴,相携下了竹楼,汇入主街的汹涌人流之中。
傅云英陪在傅月和傅桂身边,看看街边铺子兜售的各种造型奇异的花灯、新奇玩具,尝尝小贩卖力吆喝的小食果子,逛逛彩帛绒线店,在脂粉铺子流连半柱香的工夫……这么一路走走停停,遇到不少熟人,彼此寒暄片刻,各自分开。偶尔有面生的少年公子望着傅月或者傅桂发怔,傅四老爷立刻示意长随去打听对方的名姓家世,记在心上。
也有胆子大的少年公子认出傅四老爷,直接拦下他们一行,请身边人代为引见。
傅四老爷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客客气气和主动自报家门的少年郎们攀谈,既不会显得太热络,也没有冷淡到伤及对方的自尊心,矜持而和气。
傅云英小声问傅月,傅月含羞不说话,看样子其中似乎并没有她中意的小官人。
当着养娘丫头的面她不好追问,扭头再看傅桂,傅桂朝她撇撇嘴道:“英姐,别管我,我如果看到顺眼的,早和你说了!你问月姐,她非要别人问了再问才肯开口,生生急死你。”
傅月脸颊发烫,小声辩解:“隔得太远……我也不晓得他们是美是丑,人品如何……”
傅桂哼一声,道:“管他呢!只要是合眼缘的,我全要打听清楚了,免得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一个不成,我选十个,总得有个像样的?”
傅云英笑了笑,轻声道:“今晚只是出来玩,不一定就非要把亲事定下来。月姐,四叔说了,你就当是闹着玩的,喜欢哪个点点头,四叔打听清楚人品家世,确定那人是个体面正经人才会考虑以后的事。”
傅月低头绞帕子,半晌后,轻轻嗯一声,点点头。
…………
逛到戌时三刻,傅四老爷拍拍手,笑向傅月几人道:“不早了,再逛一会儿就回去,家里供了瓜果糖饼,你们几个还要拜月的,祭拜完分月饼吃。”
本地规矩,中秋当晚,小娘子于吉时拜月祈求青春美貌常驻,完成仪式后全家一起分食祭月的团圆月饼,许下对来年的祝愿。拜月仪式由家中女眷操持,小少爷和大官人们只管吃酒看戏就行。
傅家祭月的瓜果是石榴、西瓜、葡萄和莲蓬,供花是桂花、玉簪、秋海棠。团圆月饼也叫油酥糖饼,中秋这晚先供给月宫里的仙人食用,然后家人一起分吃,剩下一半收到阴凉干燥的地方储存好,可以一直放到年末再吃,完成“团团圆圆”的意头。
傅云启和傅云泰爱吃团圆饼,一早就央求大吴氏今年做饼子的时候多放些果脯、瓜条、花生仁、玫瑰丝,外面买的团圆饼好看归好看,馅料太干,没有自家做的香酥可口。大吴氏一叠声应下,团圆饼做好了,先得供月,到夜里祭月之后才能吃。
傅月和傅桂走了一晚上,也觉乏了。傅四老爷让长随买了几包糖果子、笋鸡脯和惠泉酒预备带回去孝敬大吴氏,正打算打道回府,王叔走过来道:“启哥和泰哥在那边和人猜灯谜,还不想走。”
傅四老爷无情嘲笑自己的儿子和侄子,“就他们两个?”
王叔举起一盏莲花形状的灯笼,道:“这是启哥赢的。”
傅四老爷挑挑眉,把油纸包递给一边跟着的长随拿着,“过去看看。”
…………
一家挂满各式花灯的临街小铺店门前,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俩正急得抓耳挠腮。
…………
黄州县读书人少,不比京师繁华昌盛,也不似南方文风浓厚,中秋灯会除了看戏以外,还有走月亮、舞火龙灯、点灯塔之类的庆祝方式,京师常见的猜灯谜在这里不多见。
书斋的店家自诩是个识文断字的童生,经营的又是风雅买卖,特地命店伙计以绢纸书写藏头隐语的谜题,悬于灯上,供人猜射,猜中者可以随意从店中挑选一盏从四川购来的花灯带走。店家很体贴,大部分谜面是普通老百姓耳熟能详的历史典故或是诙谐的谚语,没读过书也能猜中几个。
彩头只是几盏花灯,不算什么特别值钱的物件,但热爱围观是县里人的天性,正经猜灯谜的只有几个读书人,看热闹的人却里三层外三层,围得越来越多,把小巷子挤得水泄不通。街市上的行人看到书斋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奇之下也涌过来,到最后竟然聚齐数百特意穿上簇新衣裳过节的百姓。
店家大吃一惊,忙命伙计提高彩头,趁机宣传书斋即将推出的几部新书。
渐渐的,书斋前正举办猜灯谜比赛的消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流传开来,十几个结伴赏月吟诗的书生慕名而来——一半纯粹只是想当个消遣,另一半自然是为了那五两银子的彩头。
县里的读书人都来了,傅家子弟不甘寂寞,也跑来凑热闹。傅云启和傅云泰猜出几个浅显的灯谜,正洋洋得意,忽然看到和傅家有仇的周家子弟也在猜灯谜而且还比他们猜中的要多,前仇旧恨浮上心头,狠狠道:“赢不了彩头,也不能输给周家人!”
傅家子弟登时团结起来,誓要压一压周家人的气焰。
傅家人不待见周家人,周家人上次在傅云章手底下吃了个闷亏,又何尝看傅家人顺眼了?
两厢隔着灼灼燃烧的花灯互相给对方甩眼刀子,脾气最暴躁的几个已经揎拳掳袖,随时准备施展自己的拳脚功夫。
傅家这边一致推选苏桐为代表,他因为受伤生生错过考试,是大苦主,他们愿意听从他的指令。糊里糊涂被众人推到人前的苏桐有苦说不出,要是早知道会碰到周家人而且还和对方僵持,他绝对不会跟着几位好奇的同窗跑过来看灯谜!
另一边周家子弟隐隐以周大郎为首。
周大郎年纪十四五岁,正是最争强好胜的时候,皮笑肉不笑,扫苏桐一眼:“常听人说苏家小官人聪颖好学,今日正好见识一下。”
苏桐心中虽极为厌烦这种为小儿意气争斗之事,但周围黑压压的人群看着,不能示弱,拱拱手,不卑不亢道:“不敢当,周兄年长于我,少时也有勤勉之名,愚弟久仰,请周兄指教。”
自从上次端午竞渡被苏桐救下,傅云启、傅云泰兄弟俩和他走得很近,见他接下周大郎的话,热血沸腾,挤到他身边,为他呐喊助威。
店家见县里的读书郎几乎都过来了,喜得眉开眼笑,转身回铺子,爬上二楼,把提前制好的灯谜全都取出来供傅家、周家子弟比试。
除了傅家、周家子弟,还有其他文人一同猜灯谜。店家提供纸笔,每挂上一盏灯笼,各人将猜出的谜底写在纸上交给伙计,店家一一看过后,宣布哪些人成功射中答案。围观的人群可以随时加入其中,猜中最多者和猜中最难者都能拿彩头,不讲输赢,皆大欢喜。
当然,周家和傅家人之间的比赛店家不管,随他们自己斗气。
首先是最简单的灯谜:
南阳诸葛亮,坐在将军帐,排成八卦阵,要捉飞来将。
这一道题很简单,谜底是蜘蛛。
众人挥笔写下答案,几乎都答对了。
接下来是一句古诗:举头望明月。打一药名。
傅云启和傅云泰低语,苏桐眉头轻皱,思考片刻后,写下当归二字。
店家宣布答案,果然是当归。
傅云启松口气,拍拍苏桐的肩膀:“桐哥,这一回一定要狠狠打周家人的脸!”
苏桐苦笑,他并不擅长猜灯谜。
谜格多达几十上百种,有的直接按着谜面的字面意思猜,有的要引申推演,有的谐音,有的拆分字形,有的把谜底的结构、部首、读音重新解读,才能扣合谜面。还有更复杂的,要把每一个字拆分为两字或者三字,然后将谜底中的每一个字分读一次后,再读一次。或先读本字,再读分读,或以字化为三、四字重读。句底两字成六或七或八个字,才能切合谜面,极为复杂深奥。有时候即使熟知几十个谜格的格式,也往往无法在短时间内猜出谜底。
虽然没有战胜周大郎的把握,他也要硬着头皮撑下去,不能未战而降。傅云章刚刚离开黄州县,正是他表现自己才能的绝佳时机,即使最后输了,他也要输得漂亮,方能收服一众傅家子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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