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溽暑蒸人。
端午前,傅云启回贡院街小住了几日,带了符袋、艾虎、粽子、五毒香囊给傅云英。
“月姐和桂姐很想你,英姐,你真不回去了?”
傅云英洗净手,坐在窗前剥粽子吃,两手托着水煮之后颜色更加翠绿的箬竹叶,闻言摇摇头。
大吴氏、卢氏和韩氏她们用不着知道太多,知道多了难免提心吊胆。就让她们以为英姐这个人真的修道去了。
傅云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长廊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朱和昶手里拿着长春观送来的天师像,笑着闯进书房,身后吉祥捧着一只剔红折枝牡丹纹大托盘,里头一盘荔枝,玲珑剔透,枝叶还是新鲜的,仿佛刚从枝头摘下。
“端午竞渡可热闹了,你怎么不去?”他径自走到傅云英对面,示意吉祥把荔枝放下,把他手里的天师像贴到门上去。
傅云英谢过他的荔枝,请他吃粽子。
“你有什么忌口的?”
“我什么都能吃一点。”朱和昶搓搓手,随便指一指其中一个草绳扎起来的粽子,“不要告诉我是什么馅的,自己吃出来才好玩!”
吉祥贴好天师像,过来帮他剥粽子。
他洗净手,夹起一枚粽子吃了几口,表情很惊讶,“这个我没吃过,怎么是咸的?”
“那是火腿粽子,用的南边的火腿肉。”
傅云启道,他现在沉稳了很多,不会和以前那样跟朱和昶斗嘴。
朱和昶皱皱眉,“不喜欢这个……”
放下只咬几口的粽子,指指另一个,让吉祥给他剥,“我再尝尝……”
这一个是桂花酱馅的,他也不喜欢,扔到一边,继续尝试下一个。
他吃几口丢一个,不一会儿就把一大提粽子全尝了个遍,最后表示他最喜欢蜜饯的。
傅云启有点嫌弃他,给英姐带的粽子全被他吃了,偏偏又没吃完,只尝了一半,剩下的全糟蹋了,“既然你喜欢蜜饯的,直说要吃蜜饯的不就好了,何必一个个尝呢?”
朱和昶自小娇宠,不觉得自己浪费食物有什么不对,理直气壮道:“不全部尝一遍,我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其他的?”
半蹲半坐在一边伺候他的吉祥忙点头附和。
傅云英想起朱和昶那天好奇尝书院橘林里的橘子时的情景,他倒是一点都没变。
等写完书稿的袁三赶到这边来蹭吃的时,粽子已经不剩几个了。
袁三饿得两眼放光,揪着朱和昶的衣领找他讨粽子,看架势如果现在不拿出点吃的给他,他很可能想尝一尝朱和昶是酸的还是甜的。
傅云英把朱和昶带来的荔枝推给他,“吃这个,这个贵,。”
一听到“贵”字,袁三立马放开朱和昶,抱起托盘啃荔枝吃。
他吃得很狂放,壳都不剥,直接用牙齿咬开。
吉祥目瞪口呆,护着朱和昶后退几步,眼神警惕,这穷小子也太不讲究了!和深山老林里的野人一样!
傅云启也吓了一跳,挡在傅云英面前,“袁三几天没吃饭了?”
傅云英轻轻推开他,“去灶房领一份汤饭,他忙起来的时候一两天不进水米,这是饿极了。”
袁三对赚钱这件事的热衷程度已经超越了读书,毕竟拿到手里的真金白银比书本上的知识要实在多了,他的游侠故事出了一本又一本,但书坊仍旧缺稿子,年末他要准备院试,打算在入冬前多写一点,免得到时候书坊出不了新书。
朱和昶的仆从把汤饭领了来,袁三唏哩呼噜几口吃完,朱和昶看他吃得香,也闹着要尝一尝书院的伙食,吉祥不敢让他吃,又拦不住,只得一叠声吩咐其他人去准备。
傅云启和袁三为朱和昶在书院获得的种种特殊待遇而愤愤不平,小声嘀咕。
三个人厮打笑闹,从房间这一头打到另一头,时不时撞到书架上,砰砰响。
傅云英没管他们,自己找了本书坐在书案前看。
不一会儿,学长李顺领着莲壳找了过来,“傅家的马车在外边等着。”
傅云英起身收拾书本,换了套出门的衣裳,海青色生罗交领直身,里边竖领袄,脚上玄色靴鞋。
莲壳提醒道:“少爷,出去要骑马,二少爷说您记得带福巾,山上风大,吹着头仔细着凉。”
王大郎便回房去取了福巾给傅云英。
她戴好福巾,低头看看直身两边是开衩的,正是为方便骑马裁的衣裳,用不着换了,一径出了书院大门。
乔嘉仍然和往常一样紧跟着她。
傅云英上马时,目光扫过乔嘉,他相貌平平无奇,是那种混进人群里绝对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老实平凡,她问过楚王,连楚王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楚王就是这么不靠谱,自己的手下从哪儿来的以前是做什么的都不清楚,就敢把人往她身边放。
还逼她和朱和昶一起去考院试,如果不是她早有此意才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她早晚会被楚王的各种奇思妙想折磨疯。
有时候,身份尊贵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傅云章在山上等她。
天气炎热,本地文人在山上一座避暑山庄里聚会饮酒,吟诗作赋。他应邀前往,等酒酣耳热之际,才叫莲壳过来请她。
傅云章养病期间也没有闲着,刚好傅四老爷的书坊缺稿子,他把北上途中写的游记见闻拿了出来,重新整理删改过后,交由书坊刊印售卖。
原以为这种游记买的人不多,但他没有匿名,游记副本交由官府看样时,新书消息还没有张榜公布,官府里崇拜他学问的人就把消息传扬得众人皆知,士子们纷纷前往书坊预定,于是书还没正式刊印就先确定了加印数目。
这就是名声和功名的好处,一般士子卖小说只是为了糊口,和市井小说扯上关系后注定得不到士林的认同。但傅云章已经是湖广闻名的士子了,所以他卖游记不仅没有被人耻笑,反而被宣扬成一桩清新脱俗的大雅之事。
追捧的人越来越多,后来有人效仿前人结社,定期组织士子们游览各地山川,寻胜探幽,社员们只需缴纳二两银子就能入社,本地人就给他们起了个诨名叫“二两社”。二两社每社都会推选出一位社长主持宴会,备好宴席,请其他社员前去赴会,大家各自带上爱吃的细巧果点,或是一壶酒、几样小菜,不拘形式,总之不许空手过去,到了地方,铺上红毡,人人席地而坐,且歌且饮,随性赋诗,好不痛快。
傅云章既有功名在身,人又随和,出手阔绰,在二两社内极受推崇。
二两社每一社都有诗文传出,集结成诗册后,傅四老爷的书坊代为刻印,虽然数量不多,但流传很广。
后来名声甚至传到南直隶去了,那边最时兴结社。
傅云英留心观察过,二两社的社员成员复杂,看似什么人都可以进,其实真正占据话语权的那几个大多是官宦之后。
他们年轻,热情,野心勃勃,出身非富即贵。
傅云章虽然不是结社发起人,但众人显然为他马首是瞻。
傅云英叹口气,二哥还是那个二哥,事事都要掌握在手中……
病中的软弱只是他难得的一次任性。
盛夏,山中草木葳蕤,遍地芳菲,凉风送爽,绿荫匝地。山道旁建有一座八角凉亭,亭边一条碎石路甬道通向竹林,竹林掩映处,一条小溪蜿蜒而过,碧水潺潺,天晴如洗。三十几个戴儒巾、着鲜亮衣裳的年轻士子围坐在凉亭外的树荫下,人人一张红毡,面前一几,一案,一壶酒,一双竹筷,说说笑笑,斯文风雅。
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的男子,头戴浩然巾,穿一袭玉色皂缘交领素罗深衣,俊眉修眼,谈吐风雅,正是傅云章。他不是此次避暑集会的社长,但众人仍然以他为首。
大家正限韵对诗,彼此打趣,傅云章目光扫过石梯处,微微一笑,起身站了起来,往凉亭走。
众人好奇是谁到了,竟然要他亲自相迎,纷纷放下手里的酒杯或者碗箸,翘首以盼。
凉亭另一侧,傅云英正拾级而上,听到树下的说话声停了下来,面不改色,迎着无数道或好奇打量或谨慎审视的目光,步子从容不迫。
众人见她年纪虽小,衣着也朴素,没和南方士人那样涂脂抹粉,但气度非常好,暗暗心惊。
此子只露一个面,其他人瞬间被映得有如草木,他还没开口,就把在场诸人都比下去了。
傅云章走下凉亭,背对着众人,对傅云英眨了眨眼睛,“诗做得差不多了,知道你怕这个,特意叫你晚点来。”
傅云英朝他拱手,做出感激不尽的样子,“多谢二哥体谅。”
两人相视一笑。
众人见傅云章突然离席,亲自领了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后生过来,愣了片刻。
不知道谁悄悄低语了一句,“我猜那个少年一定是傅云章的堂弟,江城书院那个学生,这个月他还写帖子催我还书来着,那笔字写得真好……”
众人恍然大悟,都笑着站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丹映公子!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当真是一表人才!”
“传说丹映公子俊秀无双,我还只当是戏言,没想到本人生得这么灵秀!”
大家夸了又夸,有和傅云章关系好的,取笑他道:“仲文,雏凤清于老凤声,你这弟弟长大以后说不定就把你的风头盖过去了!”
傅云章含笑看一眼傅云英,亦笑着道:“借你吉言。”
寒暄一阵,将她一一引见给在场的所有士子。
他平时虽平易近人,不过还从未如此卖力关照哪一位后辈,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对傅云英的态度愈发和蔼。
傅云章带众人还席,让傅云英坐在自己身侧,一旁伺候的小童给她添了酒杯碗筷。
还没等傅云英坐好,有几个年纪较长的士子开始考校她的学问。
她先看一眼傅云章。
傅云章手里擎了一只竹丝酒杯,嘴角上翘,笑而不语。
傅云英挪开视线,回望问她问题的士子,从容应答。
一开始问的都是书本上的问题,她对答如流。
后来问题越来越刁钻,她倒也没有和对方针锋相对,只说自己的见解。
众人见她不卑不亢,言语温和,虽一直被质问,始终态度平静,没有寻常少年人的浮躁之气,暗暗点头。
有人问傅云章,“你这弟弟今年可下场?”
傅云章饮了一口热酒,道:“打算让他试试。”
那人笑道:“试试?你又说笑了,我看你们家是想包揽案首?”
傅云章望着专心和众人对答的傅云英,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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