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妇人有走百病的习俗。
从初八开始,一直到十八那天,每晚京中妇人着白绫衫,戴金银珠翠,打扮得千娇百媚,结伴□□,过桥,登城,摸钉,至午夜方归,消灾祈福。
傅云章和傅云英这晚也出了门,两人一个穿竹根青杭绸道袍,一个着月白地云纹交领直身,手里提了盏竹丝灯笼。
走在巷子里时还静悄悄、黑魆魆的,刚转到大街上,就见眼前一片流动闪烁的辉光,似星辰坠落凡间,满目辉煌。
大街上比肩接踵,妇人们盛装华服,手提彩灯,成群结队走过,身边、身后跟着她们的家人。
这几夜城中没有宵禁,城中居民,不分贫富贵贱、男女老少,俱都提着灯笼外出赏灯,几条大街上人声鼎沸,分外热闹。
妇人们深居简出,平日难得有机会深夜出行,唯有这几夜才能大胆地外出走街串巷。
一眼望去,珠光闪耀,鬓发如云,空气里满溢着脂粉香气。
傅云英驻足观望眼前繁华盛景,扭头笑看傅云章一眼,“二哥,你是想让我也走百病么?”
她这些天忙得恨不能住在衙署里,今晚和平常一样在灯下翻看文书,刚看了一半,傅云章过来叩门,说要她陪他出去走一走,她放下笔,换了衣裳跟着出来,看到大街上一个个花枝招展、笑靥如花的美貌妇人,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傅云章唇角微翘,手中灯笼杆子碰了碰她的,明亮的灯火笼在他如画的脸上,笑容清淡,“就不能是陪我走百病?”
傅云英笑着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顿了一下,又说,“走百病其实只是找个机会出门玩一玩而已,当不得真的。”
以前在黄州县的时候,她和傅桂、傅月曾跟着大吴氏、卢氏她们走百病,南方的规矩和北方有些不同,但有一点一样,当晚妇人一定得过桥,据说这样能赶走疾病晦气,无病无灾。她之前大病过,傅云章似乎很介意这一点,平时看她有些发热就紧张。
傅云章看她一眼,含笑道:“既然有这个习俗,走一走也没什么。不一定就真信了,只是求个好兆头。”
说完,拍拍她发顶,“走。”
她想了想,跟上去,就当是陪二哥出门散散心罢。
两人汇入熙来攘往的人流之中,跟着前面一家几口往南城桥的方向走。
乔嘉和另外两个随从紧跟在他们身后。
一步一步走过南城桥,傅云英回头望着桥下静静流淌的河水,道:“好了,过了桥,今年我和二哥都没病没灾。”
傅云章挑眉,“怎么把我也算上了?”
傅云英笑着说:“二哥刚才不是说陪你走百病么?走都走了,当然得算上你。”
说着话,走到城门边,城门外排起长龙,盛装妇人们等着排队摸钉,据说这样能求子。
见傅云章目光往队伍前面看去,似乎也有想要排队的打算,傅云英哭笑不得,赶紧拉他走开,“别,二哥,我可不摸那个!”
她现在穿的是直身,束网巾,戴巾帽,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排队等着去摸钉,岂不是露馅了?
傅云章沉默了片刻,过一会儿绷不住了,低笑几声,“没打算让你去摸钉……吓唬你玩的。”
说笑了几句,漫无目的跟着汹涌的人流四处闲逛,在灯市买了几沓纸,几枝笔,几方墨锭,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最后要了一大攒盒新鲜的吃食,预备回家给傅云启和袁三他们尝鲜。
乔嘉和两个随从帮着拎东西。
回到家中,已经是后半夜了,夜色浓稠如水,傅云英几乎倒下就睡。
第二天依旧早起,收拾了文书去衙署。
吃早饭的时候没有看到傅云章,莲壳过来说他今天要去城外办事,不去刑部。
她便独自去大理寺,到了地方,齐仁过来找她,和她商量之前朱和昶交代的挑一个案子写明原委和审判过程、以话本或者邸报形式命各地报房商人刊印出售的事。
大理寺的评事中,有几个是浙江、南直隶的人,他们说南方市井中早就出现一种类似于“民间邸报”的报刊,通常刊登的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荤话或者胡编乱造的故事,怎么耸人听闻怎么编,官府曾几次派人封禁,但收效甚微。若是朝廷能借此机会将民间邸报办起来,别的不说,至少可以矫正风气。
齐仁听过几个评事的意见后,道:“一个月一桩案子,大理寺忙不过来,改成两个月一桩才差不多,三个月一桩也行。”
傅云英点点头,“下官也只是提出一个初步的想法,到底如何实行,还需要几位大人拿主意。”
齐仁沉思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问:“这事是我们大理寺负责?还是刑部和都察院一起协理?”
傅云英失笑,“大人,这种事,自然得大家一起同心协力。”
把这事交给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肯定不会答应啊!大理寺的人负责出邸报,那么字里行间免不了暗暗夸大理寺英明,然后有意无意讽刺刑部和都察院几句,刑部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齐仁撇撇嘴巴,和刑部、都察院共事,时不时有磕磕碰碰,当真是麻烦。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选是傅云英选的。
刑部挑傅云章,他温文尔雅,很擅长和不同部分的人打交道,她举贤不避亲,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都察院挑了汪玫的一个学生,之前一起帮汪玫打下手时,曾多次找傅云英诉苦,挑他一是因为他老实厚道,二是因为他文采好,可以把官府邸报写得跌宕起伏,趣味横生。
大理寺这边是齐仁和傅云英,赵弼被派到河南治河去了。
其他助手由三法司各自挑选,每个部门五人。
今天傅云章不在刑部,他们仍然找机会见了一面,几乎都是年轻人,而且是朱和昶登基前后迅速提拔的年轻官员,踌躇满腹,办事麻利,很快就商量出大致的章程。
首先要挑一桩案子,这桩案子最好轰动一时,是老百姓急于知道来龙去脉的,但又不能涉及官府或者世家势力,以免刚开头就得罪朝中大员。
这事交给刑部的人负责,由他们筛选出十桩案子给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挑选。
正说得热闹,内官过来传旨,乾清宫那边急召傅云英进宫。
她对着齐仁几人拱拱手,跟着内官进宫。
礼部官员和阁老们也陆陆续续来了,朱和昶在正堂接见都察院副都御使派回京师的下属,他们站在殿外寒暄,找内官打听出了什么事。
问话的是王阁老,内官不敢隐瞒,道:“听说副都御使拿到广东总督通倭的证据,把东西送回来了。”
众人皱了皱眉。
这时,殿内响起茶杯落地的声音,继而是帝王震怒的低吼声。
几位阁臣面面相觑,朱和昶的脾性素来柔和,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王阁老、姚文达和汪玫压低声音说话,讨论皇帝为何会动怒,广东总督通倭的事大家早有耳闻,已经不是秘密,皇帝应该不会为了这事失态,必定还有其他事情让皇帝恼怒。
众人猜疑间,内官出来,请他们进殿。
大家互望一眼,默契地后退几步。
于是官职最低、本来站在最末尾的傅云英就这么成了打头的人。
她抬起头,环顾一圈。
汪玫笑眯眯看着她,道:“皇上传召你呢,还不进去!”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了一下,踏进内殿。
殿内空气暖闷,鎏金香炉里燃了香块,香气扑鼻。
几个穿窄袖衣的力士跪在地上,头压得低低的。
龙案前,朱和昶头戴金冠,一身宝蓝地盘领窄袖团龙纹常服,两肩日月二章,手边是几本摊开的奏章,面色阴沉。
傅云英走进去,躬身行礼。
看到她,朱和昶脸色缓和了些,道:“你过来看看这个。”
她走近几步,接过奏折细看。
奏折是副都御使和崔南轩写的,详细汇报了广东总督这些年收受贿赂、放纵海寇、私自容留外国人的事。
其中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广东总督和当地世家大族勾结,外通海寇,劫掠沿海市镇,以往广东向朝廷上报的倭寇犯边事件,有一半其实是海寇所为。
倭寇说的是倭人,海寇,不止有倭人,还有流亡的海盗,贼寇……其中很多是中原人。
沿海等地的高门大户,大多和海寇关系微妙,他们暗中为海寇通风报信,当官府封锁沿海时,他们私下里为海寇提供淡水饮食,老百姓明知和他们做生意的人是海寇,只要有钱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钱赚到手再说。
崔南轩在奏折里用了一句话来形容海寇和沿海居民的关系:
沿海诸省,无人不通寇!
倭寇为什么屡屡能长驱直入?为什么他们总是能提前预知官府的动向?
因为不止老百姓、当地世家大族,连官府的人都被海寇收买。
傅云英合上奏折,难怪朱和昶会大动肝火。
朱和昶揉揉眉心,叹口气,“世家大族和海寇有来往,这一点朕早就知情,朕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老百姓明知对方是海寇,还为他们通风报信?”
傅云英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然是为了利益。皇上,沿海的土地不适合耕种,当地人靠水吃水,海禁制度导致他们生活更加困苦,为了更大的利益,总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朱和昶苦笑道:“民间有句俗语,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不错。”
过了一会儿,又道,“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霍督师能够旗开得胜,夺回双鱼岛。”
双鱼岛上盘踞了各方势力,先得把这颗毒牙给拔了。
霍明锦走了之后,每天都有信送回傅家,不过信中没有透露他走到哪里了,外面的人都以为他要到下个月月底才能抵达广东。
傅云英却觉得他月初就能到,不为其他,只因为他是霍明锦。
朱和昶叹息几句,喝口茶,挥手命副都御使的人退下,这才让阁老们进殿来。
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副都御使把那几个贿赂广东总督的小佛朗机人带了回来,你以前说过要见他们?”
傅云英一笑,“来得正好!”
大佛郎机使臣还在胡搅蛮缠,刚好副都御使把小佛朗机人抓来了,当真是瞌睡遇枕头,来得正是时候。
朱和昶道:“朕让人把那几个外国人送到大理寺去,交给你审问。”
她躬身应喏,走出大殿。
汪玫等人迎面走过来,仔细端详她。
她垂眸道:“皇上为通倭之事龙颜大怒,其他的无妨。”
汪玫盯着她看了许久,摇头失笑,扭头告诉其他人。
众位大臣心里有了底,唔一声,目光在傅云英身上停留了片刻。
是个厚道的,难怪能和王阁老一派融洽相处。
出了乾清宫,傅云英拿着吉祥给她的朱和昶的亲笔文书,找到礼部,问周天禄:“谁会说佛朗机语?”
周天禄挠挠脑袋,疑惑问:“你不是会吗?”
傅云英撩起眼皮扫他一眼,“我不会,你听我说的那几句,不过是用来唬那两个使臣的罢了。”
周天禄张大嘴巴,“你气势那么足,装得那么像,礼部的人都以为你会啊!”
笑了半天,又问:“怎么不去找鸿胪寺的人?”
傅云英道:“礼部官员管藩属国来使,和佛郎机人打过交道。”
说话间,周天禄找到一个懂佛朗机语的礼部主事,“就是他了。”
礼部主事被傅云英带出千步廊,诚惶诚恐,亦步亦趋跟着她,期间屏息凝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
不用问,这一位主事肯定喜欢看话本故事,以为傅云英脾气暴烈,对谁都不假辞色,所以紧张忐忑。
周天禄闲着没事做,死乞白赖跟着打下手,见礼部主事吓成那样,朝傅云英挤挤眼睛,凤眼多情。
“还是我懂你,对?”
傅云英没理会他,径自去见那几个佛朗机人。
官员一向对外国人友好,但因为广东总督有受贿的嫌疑,都察院副都御使直接命人将几个行贿的佛朗机人押解进京,甭管是绿眼睛还是蓝眼睛,一人一副镣铐,一路吃喝拉撒都在小小的车厢里解决。
傅云英见到几个佛朗机人的时候,皱了皱眉。
他们被关在一间牛棚里,形容狼狈,满身恶臭,衣袍烂成一块块贴在身上,蜷卷的金色、褐色头发里爬满虱子。
而几个传教士见到她,却目露激动狂热神色,匍匐至她脚下。
看守的兵士厉声喝止他们。
传教士不为所动,双眼血红,似看到救星一般,有的朝傅云英磕头,有的用被镣铐磨得皮开肉绽的双手在胸前比划,嘴里不知说着什么。
礼部主事后退两步,“他们这是疯了?”
傅云英摇摇头,她听到其中一个传教士说的汉话,叫的是天使两个字。
她确实是天子使者,但是传教士们为什么笃定自己不会为难他们?
……
很多年后,广东肇庆府大教堂的神父白长乐告诉他的信众们,他为了自己的信仰远渡重洋,来到强大繁盛的东方古国,九死一生,历经波折,虽然屡屡受挫,但为了他的信仰,他百折不挠,不会轻易放弃。五十岁时,他终于在南方找到一处栖身之地,博得当地士子儒商们的好感,并且成功改变几位饱读诗书的士绅的信仰,发展了十位教徒,然而没等他站稳脚跟,皇帝突然派人将他们一行人抓捕进京。
那段旅途就像是在地狱中走了一回,他们中的几人死在路上,剩下的生还者绝望而麻木。
就在他们躺在牲畜屎堆里,静静等待死亡来临的时候,那位年轻美丽的大人,传说中的皇帝心腹,来到他们的面前。
这位傅大人,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看的中原人,肤白似雪,发鬓乌黑,双眸清亮有神,一身青色官袍,长身玉立,恍如谪仙。
那一刻,白长乐和其他几个同伴同时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仿佛冥冥中有谁在告诉我们,这位傅大人,将是解救他们的天使。
白长乐七十岁时,写了一本书,详细记载自己在中原各地的见闻,其中涉及到傅大人的部分单独成篇,他在书中说自己其实第一次看到傅大人的时候就觉得对方与众不同,她身上有种和圣母玛利亚相似的神圣气质。
果然,不久之后,世人都知道傅大人是名奇女子。
朝中大臣看过白长乐的书后,嗤之以鼻,说白长乐这是在吹牛,假借傅大人的名声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傅大人怎么会是外国人的天使?
她明明是属于中原人的!
……
傅云英曾暗示过副都御使,找到几个外国人后,不必客气,先让他们吃点苦头。
她没想到副都御使这么实诚,这一棒子力道太狠,直接把佛朗机人给弄死了几个,剩下的也半死不活,完全看不出人样了。
佛朗机人蓬头垢面,神情激动,跪在地上,亲吻她脚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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