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天气,春寒料峭,严鹤臣走上前,推开了西配殿的门:“夜深风露重,长公主贵人临贱地,当真折杀臣了。”
襄平长公主默默抬步进了西配殿,在桌边坐下,而后又抬头看向严鹤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你有多少日不曾到昭和宫来了,可还知道?”她也不等严鹤臣回答,轻声道,“二十五日了,自那丫头离了昭和宫,你就再不曾来了。”
她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兴师问罪,是平静得如同死水般无波无澜地叙话:“我今日来问你这么一件事,东狄屯兵,皇上是战是和?”
烛光盈盈地照着她秾丽的眉眼,襄平长公主是宗室女,她的亲生父亲是景帝的兄长,戎马倥偬的祁王,她身上流着将门的血液,此刻目光如炽,咄咄逼人。
严鹤臣沉默了,襄平长公主冷冷一笑:“看来我猜得没错,便是要主和了。那不足为惧的百越之君,他都靠和亲求和,如今面对狄人的铁骑,他又怎么会派兵呢?这一次嫁哪位公主,也该轮到我了,是不是?”
严鹤臣看着襄平长公主,其实她说得没错,乾朝国库不丰,十多年前的掖庭宫变耗费巨资,再加之景帝时期的开疆拓土,如今施行与民休息之策,经过数十年的励精图治,已初有成效,只是不宜再大动干戈。他在这方面是可以理解皇帝的政治构想的。
宇文夔想战,他的战争**空前膨胀,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一展宏图,南征北战而后留名千古更有吸引力的了。可他也明白,此刻不是战机,能够靠女人化干戈为玉帛,无疑是上佳之策。
这个时代的女人都是如此,她们可以是玩物,是身份的锦上添花,是权力的棋子,可唯独不能是她们自己。
东狄的势力空前强大,若嫁,只有长公主这独一无二的人选。那夜,慎明阁的火烛光里,宇文夔对严鹤臣说:“襄平是朕心爱的妹妹,这二十多年来,她得到的是举国的宝物和珍馐,如今也是时候让她为我朝尽忠了。”
每一个公主的命运,都心照不宣,只是整个王朝需要一块遮羞布,遮遮掩掩的没有人挑明。
而此刻,襄平长公主坐在灯边看向严鹤臣,倏而一笑:“自从他死后,嫁给谁都无所谓了。”
其实长公主是订过亲事的,不过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大皇子身边有一位年轻的赵小将军,战功赫赫,南征北战。在他风头最盛的时候,向景帝请婚,求娶襄平公主。先帝为笼络他,欣然答允。
在枯燥的深闺岁月里,在所有人让她学针织女红的日子里,赵小将军却派人送给她漠北的弯刀,送她日行千里的汗血马,他的信中提起塞外的雄鹰,连绵的雪山,一望无际的敕勒川。他告诉她,婚后她们二人退守封地,骑马翻越关山南北,横跨草原去看天池。
好梦易醒。
十年前的宫变,襄平长公主所知甚少,只知道有一天深夜,御林军把昭和宫围得水泄不通,一连半个月,皇宫像是一个鬼气森森的铁桶。
而后,她才知道,她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失去了大皇兄,失去了父皇,失去了去漠北的希望。赵小将军死了,是大皇兄的生母德妃娘娘让他去守最危险的北城门。
三皇兄荣登大宝,她成了举国的长公主。从那一天开始,就在幽幽的掖庭里苦熬着,一直熬到今日。
“十年了。”襄平长公主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还有两个月才到清明,你若是有空,替我给他扫扫墓,上一炷香。若是行,再告诉他一声,别等我了,我是乾朝的长公主,我不能自戕。”
春日的夜依旧是冷的,长公主说了一会话,终于站起身,她走到门口又站定,回过身来看向严鹤臣:“这么多年,也谢谢你。”她跋扈了这么多年,从没有像今日一样,从锋芒毕露中跌落尘埃。
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看着严鹤臣:“明珠,是在你这对吗?”她从怀里拿出一个景泰蓝描金的瓶子,放到桌子上,“她的事我听说了,这是去淤青的药,留给她用。”
这宫里的哪个人没有自己的苦衷呢,严鹤臣看着襄平长公主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里,他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只觉得心里也并不太舒服。
傲骨者被迫弯腰,跋扈者磨平了棱角,理想被粉碎、诚实的人开始说谎,这是皇宫,这就是煊煊赫赫的紫禁城。外面看着盛极一时,风光无两,底子里已经开始腐朽,透着一股几千年都不散去的霉味。
那桌上的瓶子,严鹤臣并没有碰。
严鹤臣走出了门,头顶孤月一轮,繁星璀璨,他绕过司礼监的几排房子,不知怎的,又走到了明珠的住处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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