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闻听这话口风不对,又见贾琏气愤不已,不由细想那日贾母绝地反弹的事情,心里有所猜测:“听二爷这话的意思,莫不是周何两家被抓,是从咱们这里漏了消息?”
贾琏恼恨得直捶手:“虽不准,亦不远矣!”差一点就把王氏赶出荣禧堂了,结果功亏一篑,贾琏岂能不恨。
凤姐顿时柳眉倒竖,凤目含怒,她一贯以为自家篱笆扎得牢固,不想竟出了家贼,十分恼怒:“真是咱们这里出了家贼,是谁?二爷你说,反了她了,竟敢背主,看我皮不揭了她!”
贾琏一声长叹,无奈摊手:“嗨,这么简单就好了。我告诉你,这边牵着老太太,那边牵着大太太,你揭了谁的皮!”
凤姐是成精的人物,一听这话,知道大房囫囵个都被贾母玩弄了,自己这屋也被埋了奸细耳报神,想着贾母旬日里那般慈爱,背后却是这般,凤姐不知道该相信哪一张脸。
这事儿不敢深究,细思极恐。
凤姐直觉浑身汗毛齐齐竖起,一时牙疼吸口冷气:“到底是谁?既有这么个人,怎么等到那般时候才发作出来?”
凤姐虽然自认行事机密,无奈家贼难防,谁能保得住!
贾琏也是心有余悸:“亏得这钉子埋下不久,不成气候,不然,咱们这回只怕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凤姐甚是庆幸,亏得贾母从前小看贾琏,否则真是危险了。只是到底不服气,拧眉道:“难道就这般算了?”
贾琏也不甘心,奈何孝字当头:“老太太这边目前不能动,好在那丫头只在二门传话,你把她晾起来也就是了,大太太那边我自会传话过去,她这些日子蹦跶的也够了。”
当夜,贾琏求见他父亲贾赦,至于父子们说了什么,谁也不知情。
这是后话,且不提了。
且说贾母这日为了捏合儿孙们的感情置办的庆功晚宴,在贾赦的搅扰下,失去了应有的喜庆。
贾母被大儿子贾赦威胁,不得不妥协,答应在荣禧堂替贾琏摆酒庆功,虽然她有的是银子,可是这口气咽不下去。因此心里很不痛快,酒宴间少言寡语,失去了往日的风趣。
凤姐也因为窥破了贾母慈爱背后的血腥手腕,而失去了说笑捧哏的心思。一时间,宴会的气氛十分凝重。
贾赦不在,男子一席就数贾政身份最高,看着惯常纨绔少爷一改前非,春风得意,自己得意的儿子珠儿,却英年早逝,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心里再不痛快也不能宣之于口,为了彰显气度,贾政硬着头皮褒奖贾琏好几句,随后,几杯闷酒下肚,酒酣耳热,精血上头,最后几分理智不翼而飞,贾政顿时露出了真容,神情顿时严苛起来,一双冷眸睃子似的逡巡,看谁都觉得戳眼。
宝玉这里正小声教导贾兰品酒,恰被贾政瞧见,他正气不顺呢,正好宣泄,张口就骂:“孽障,看看你的怂样,你也配教导别人?啐,我羞也羞死了,快些给我滚了出去!”
贾政忽然发作,宝玉目瞪口呆,惶恐而立,不知所措,贾环贾琮贾兰几个更甚,一个个吓得避猫鼠一般,恨不得藏到桌下去。
贾琏本就恨他,看在贾母的面子,强忍着与他周旋,却不料贾政如此败兴,心里厌恶,抿紧嘴巴不出声,埋头玩弄酒盅,整张席面鸦雀无声。
贾母一见贾政搅局,顿时不高兴了。
贾赦那头刚刚摁住呢,贾政又来作兴,贾母很怕贾琏翻脸,对于贾政的不合时宜贾母很生气:“今日是琏儿的庆功宴,你红鼻子绿眉毛作甚?”
贾政不及贾赦从小挨骂,修炼的皮糙肉厚,他第一次当众被贾母责骂,顿时面皮紫胀,脸上有些挂不住,即刻起身告罪:“老太太恕罪,都怪儿子不胜酒力,高兴之下多吃了几杯,一时把持不住,扰了老太太雅兴!”
贾母冷哼。
贾政越发颜面无光,便道不胜酒力,灰溜溜告退了。
贾政一走,宝玉贾环贾琮在母安抚之下,都活泛起来。贾母骂了贾政,心气也顺了些,因此招呼孙子孙女们与贾琏亲香。
宝玉几个听了便上前给贾琏敬酒,无非说些蟾宫折桂之类。
贾琏被贾政败了兴致,哪有心情,堪堪应付,并不多言。
贾母精心策划的亲情晚宴,便在这种不尴不尬之中结束了。
贾赦因为厌烦贾母偏心太过,故意放风,要在东院酒宴客,替贾琏庆贺。
这事一旦成行,等于正大光明的把荣国府两房争斗的**宣之于众。
贾母当然不允许这样的笑话出现,也只好顺从贾赦之意,出钱出力在荣庆堂摆宴,招待前来庆贺的堂客们,制造荣府兄弟们依旧一团和气之假象,借以遮盖大房被打压的事实。
原本贾母想缓和两房的关系,思忖让王氏与凤姐一起在荣庆堂招待各家女客。
熟料,王氏这人很不识抬举。她因为嫉恨,也因无颜面见娘家嫂嫂,不愿意出面,因此罗列辞藻,回绝贾母:“论理,老太太差遣媳妇本不该推脱,只是,媳妇身子一向不大爽快,故而明儿,”
贾母见她不识抬举,竟敢在自己面前耍聪明,十分厌恶,说道:“这倒正好,明儿大老爷安排大太太代表大房去庙里替你们老公爷跪经还愿,二房就有你去。”
所谓跪经还愿,就是当初贾代善在贾珠取中秀才后发下誓愿,以为子孙上进,乃是祖宗护佑,遂发誓,今后凡有子孙得中,必做七日法事,酬谢祖宗。
如今贾琏取中秀才,荣府就该去庙里跪经,替贾代善还愿。
往常酬神拜祖宗,跪经还愿这种事,一般都有府里少爷们担任,只是如今邢氏与王氏同时得罪了当权派,不得不老天拔地去跪经。
王氏一向自视甚高,岂愿替贾琏这个她眼中的废物去跪经。
无奈贾母身为婆婆,本就可以压制王氏,贾母又搬出去世老公爷的遗愿,这是大道公论,合族的大事。
王氏若不从命,就是忤逆,罪在七出。
王氏身背偷盗旧案,早该休妻,全靠着贾母宠爱庇护,方才保住二太太之位,岂敢违拗贾母之命?
王氏在王家已成了弃子,贾元春在宫中不成气候,唯一依靠就是贾母的支持。
一旦贾母翻脸不管不顾,大房反手就可以把她打落尘埃。
所说,眼下的王氏离开贾母的宠爱,屁也不是!
王氏心中愤恨不平,却不得不乖乖收拾行李前往庙里。
邢氏早到,惊见王氏也来跪经,顿时心情大爽,之前郁闷一朝尽散,笑盈盈上前厮见,趁机挑衅嗤笑:“哟,我以为这府里就我这没生养没娘家的人才不受婆婆待见,被发配到庙里,二太太是豪门贵女,一向都是老太太的掌中宝心尖尖,怎的如今也跟我一般惹人厌弃,被发配到庙里了?”
王氏能说她并没被贾母厌恶,之所以来此,皆因悄悄给凤姐下毒,故而没脸见王家两位嫂嫂,这才被贾母贬谪到了家庙跪祖宗么?
王氏显然不能自爆其丑!
王氏再是不愤,也只能捏着鼻子受她嘲讽,不敢多言一句。
邢氏本是无知小人,一旦得势,难免猖狂,那话越发村土起来。
因为王氏气盛之时,曾经嘲笑挤兑邢氏,说她为了保住太太之位不得不替贾赦猎艳纳妾,自甘下贱,毫无正妻风范。
当时邢氏惹不起王氏只有忍了,如今邢氏看出来了,王氏的地位不如从前,否则就该在府里宴客,不会来此跪经。
邢氏因此提起赵姨娘与探春的来历,探春却是贾母亲自保下。
当初没有整死赵不死这个妖精是王氏一生遗恨,王氏顿时气得半死。
邢氏还不放过,又说什么贾赦再宠小妾,寻日只在书房安歇,初一十五总要到正房走一遭,比不得二弟贾政在赵姨娘屋里一住几月,如同夫妻,王氏这个豪门贵妻连夫君的袍边也摸不着。
王氏当年为了争宠,不知吃了多少灵草妙药,三十几岁才如愿怀了宝玉,高龄产子,差点血崩而死,身子因此败坏,从此断绝了夫妻恩爱,只剩下些许正头夫妻的面子情分,眼睁睁看着赵姨娘独占鳌头。
正可谓红颜既老恩不再。
这是王氏平生最最羞辱之经历,却被邢氏这个蠢妇拿来说嘴磨牙。
王氏恨得咬断牙齿,差点吐血,强忍着羞辱回去禅房,摔碎了一地茶盅:“邢氏毒妇,欺我太甚,他日我若得势,必定将你挫骨扬灰!”
周瑞家里身死,王氏面前剩下金钏彩霞两个年纪小,吓得半死,根本不敢劝说,却是随行媳妇子王登新家里见她脸色不对,大着胆子上前劝慰:“太太,您跟她生什么气,她一个叫馿,知道什么人伦之道,为母之情?”
这话正中下怀,王氏心头大囍,这才一口气缓过来:“对,你说的对,她就是叫馿,畜生,人跟畜生计较什么呢,哈,哈,哈,哈!”
王氏的惨笑太瘆人,邢氏被她吓着了,此后再没挑衅过王氏。
贾母这边打发了王氏,特特请了贾赦父子商议,议定在荣庆堂宴请堂客,在荣禧堂宴请男宾。东苑花园子景致优美,收拾出几个院子,作为亲眷们退居之所。
贾母愿意出面替大房做脸,贾赦也不会傻缺到搅扰儿子的庆功宴。倒是两下里达成一致,母子们一堂和气。
这一日酒宴由贾母负责宴客之资,宴客名单由贾赦拟定。
贾赦的纨绔做派毕现,他拟定名单随手丢给贾琏,再不管了。他把贾母拱出来掏银子抹面子,已经达到了目的,也帮贾琏把面子里子赚足了,怡然自得回家喝小酒去了。
贾琏负责派送请柬,好在凤姐迎春早有准备,贾琏仔细查看一遍,略做补充,再把之前的迎春写好请柬添上日期,也就成了。
请戏班子,搭建戏台子这些粗笨活计,都是赖大亲自带人铺排。
凤姐则负责内务,安排在哪里摆宴,在哪里退居这些,再拟拟定菜单,确定宴席的酒水茶汤,以及宴客的餐具这些细致活计。
全部安排已定,再请老祖宗一一过目检验,等贾母认同之后,再交给手下的管是媳妇分头办理。
一切具体事务都是凤姐一手包办,从清晨给贾母请按开始忙碌,直到下午得到与会宾客的最后名单,凤姐又特特多准备了二成东西备用。
这一忙直忙到黄昏时分,凤姐这才满意了。
翌日,四月十九。
巳初时分,荣宁街上驾驶车马喧嚣,各路亲友陆续登门。
巳初二刻,荣庆堂与荣禧堂两台戏班同是开锣。
巳末三刻,酒宴摆上。
凤姐一身金丝绣穿花牡丹的姜红衫子,头上戴着五凤挂珠钗,莲子大的珍珠颤颤巍巍垂在眉心,恍若神仙妃子一般随在贾母身边迎接贵客。
张府这一回很给亲家面子,张家老太太带着张家太太,两位少奶奶,两位小姐,齐齐一堂登门而来,这是张氏仙逝之后张家第一次登门。
贾母表现的十分热情,老远就喊着:“亲家太太,多年不见,您还是这般硬朗康健,都成了老神仙了!”
张家老太太口才也好:“亲家太太,您这子孙满堂又肯上进,您就擎等着做个富贵无双的老祖宗!”
贾母笑道:“这感情好,就借您吉言咯!”
张家舅母睃眼一瞧,邢氏王氏这两个败家玩意儿都不在,只剩下一个凤姐,心里顿时气顺了,拉住凤姐往张老太太面前一送,笑道:“我就说外面那起人胡说八道,娘您还不信,您瞧瞧,这琏儿媳妇不是好好的呢,哪里是中毒的样子?”
贾母闻言面色一僵,待要分辨,却被张家太太打断了。
她朝着贾母笑道:“亲家老太太您是不知道,咱们老太太这几日在家里着急得不得了,念叨说,这怎么好啊,你姑奶奶就剩下琏儿一条根了,他媳妇被人谋害,若是治不好了,你姑奶奶岂不是一辈子没个嫡孙?将来连个花纸钱的也没有,她在地下岂不凄凉?”
贾母的面色越来越黑,越发挂不住了。
张家老太太却故作不知,朝着贾母笑道:“也是我人老背晦了,不该七想八想,亲家老太太是什么人,那是侯府出身的千金小姐,眼明心慧,雅量端方,福泽深厚,岂能容忍家里发生这种事情?您说是,亲家太太?”
贾母这里被她们当面羞臊,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不能翻脸反驳,嘴里还要好言应承:“这是自然,子嗣乃兴族大事,岂能轻忽,亲家太太不要听信小人之言哟!”
张家老太太今日尽情挥洒一番怨恨,心底顺溜了,这才一笑,抓住贾母之手:“哎哟,您看看我,今日这样的喜庆日子,说这些做什么呢,走走走,我们一起看戏去!”
凤姐第一次见贾母被人挤兑成这样,心里顿时明白贾母为甚不待见自己仙逝的婆婆了。这张家婆媳那个顶个的辩才啊。两人双剑合璧配合默契,一手反讽计祭出来,明褒实贬,把贾母挤兑的哑口无言。
贾琏再荣禧堂宴客,拉着贾珍帮着请酒,与各路亲戚敬酒。
今日虽是小宴,却因为贾琏是继贾敬之后唯一一个踏上科举之路的晚辈,故而亲戚邻居同僚齐齐而动,足足坐了十桌男宾,盛况空前。
贾赦庆生也没有这样齐全过。
贾珍在一众亲友面前,努力表现他与贾琏兄弟之情更胜旁人,抢着替贾琏挡酒,只是喝到第四桌,贾珍已经头晕眼花,到了第五桌,贾珍还没开喝已经倒了。
贾琏派人将贾珍送去歇息,吩咐贾蓉随同照顾她父亲,借机正大光明把贾蓉从众人眼前调离。
贾珍醉了,剩下贾琏一人支撑,不等十桌喝完,贾琏也醉态毕露,云天雾地回家去了。
却说贾琏醉酒不支,被人送回家里,其实,他不过五分酒意,这些许酒意对贾琏来说,根本小事一桩。
贾琏不过是借机回家等待贾蓉退亲的消息。倘若退亲之事发生意外,他好随时补救,策应贾蓉。
之后,贾琏潜行至梦坡斋书房,焦躁的等待消息,夜半更深,招儿不见踪影,贾琏坐卧不安,直至丑正时分,招儿方才回家。
幸好招儿传回好消息。
贾蓉已经成功退亲,收回了庚帖并将之撕毁,之后,贾蓉顺利的跟柳湘莲回合,两人一起登上了前往通州的大船,假做前往江南的姿态。
实则,柳湘莲已经买通船主,今日夜半,二人会乘着夜半无人之时悄悄下船,乘小船离开,明日一早,再改乘早已经雇好马车,前往湖广。
招儿言道:“小的一直等着小蓉大爷的乘船开动,这才赶往昌平送信。”
“送什么信?”贾琏皱眉,当初推演之时没这出啊?
招儿道:“是柳大爷的意思,让小蓉大爷写了封出走书信,让人三日后寄回,别人他不相信,非得要关山师傅亲自办理。小的这才回来迟了,若非小的有二爷的手令,只怕要去牢里过夜了。”
“小柳好手段!”
关山寄信,凭他出入敌营斥候手段,谁也摸不着他从何处而来了。
贾琏甚是高兴,关山这个人真是请对了。
“你做得甚好,歇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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