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帝看她眼眶泛红,心里也大致有数了,一时心底又酸又软,正要将她抱在怀里哄一哄,却见她忽然软倒下去。
桓澈小小的身影跪在母亲榻前,目光扫过满殿恸哭的各色人等,稚嫩的脸上无甚表情,及至瞧见榻上安静躺着的母亲,才现出一抹迷惘之色。
他们说他母亲薨了。
薨了就是死了。
他大致知道死是何意。
没人跟他解释过,但他隐约知道。
他嫡亲的兄长就死了,他从未见过这个只存在于旁人口中的兄长。所以他觉着,死了大抵就是再也不能相见。
他不太明白,母亲明明不久前还抱着他含泪叮咛,为何忽然就薨了。太医说他母亲方才是回光返照,他很是后悔,他方才为何不多跟母亲说说话。
他又一次伸出手轻轻摇晃母亲,试图将母亲唤醒。他不认为母亲死了,母亲面目安详,分明就是平素睡着的模样。
他摇晃半晌,母亲却是毫无反应。
他着急起来,站起身声声呼唤母亲。他挥开一旁上来拉他的内侍,紧拽母亲的手臂,不知何时,嗓音已哑不成调。
他定在榻前,久久不肯离去,最后是他父亲将他硬拽了出去。
又过了半月,他父亲将他母亲的后事安顿好,着人将他叫到了近前。
他父亲拍着他的肩背,哽声道:“你往后便去你祖母宫里住着。”
他抬眼打量父亲时,愣了一愣。才不过半月光景,父亲竟苍老了许久,鬓发如落霜。
父亲似乎想到了什么,沉默半日,拉住他,低叹着自语道:“罢了,你年纪尚幼,没有自保之力,还是不要操之过急的好。”
半年之后,他被他父亲封为衡王,跟他一起封王的还有他六哥,他六哥被封为淮王。
封王之后紧跟着就是出阁讲学。他与几个兄长一起就学,他虽年纪最小,但天资聪颖,常得先生褒奖,他能瞧出,他那几个年长的皇兄并不待见他,尤其是太子,在先生跟父皇夸赞他时,他时常能从太子眼中看出几分讥诮之意。
他父亲历年皆有围猎之习。他母亲故去后,围猎停了三年。如今他父亲稍缓过来一些,便重新安排了南郊狩猎。
只是在他已然筹备妥当时,却有内侍来与他说陛下临时改意,说猎场危险,他年岁尚小,不宜前往,让他留在宫中温书。
他没甚异议。他本也不爱凑热闹,不必跟去倒也正中下怀。
他在折返仁德宫的路上,遇见了六哥身边的伴当刘顺。刘顺让他随他走一趟,说是淮王殿下听说他不去围猎,便也没去,眼下正在钦安殿那边等着他。
桓澈端量刘顺几眼,蓦地后退。
六哥若是临时决定不去,应当是就近从午门入宫,要寻他也是顺路往东北拐去仁德宫,为何要舍近求远跑去宫后苑的钦安殿等他?这根本不合理。
刘顺笑着催了须臾,见他竟是转身就走,脸色陡沉,他倒是没想到这个才几岁大的小皇子脑子这么好使。
他阴恻恻盯着桓澈的背影,朝身后几个内侍打了个手势。
宫里宠妃层出不穷,圣上若是当真如同外面传的那样偏爱这个皇子,就应当立他为储,可如今不过作速封了个亲王,圣意可见一斑。何况他们素日只见陛下大致是一碗水端平的,没瞧见对这个么儿多么袒护。
不过一个幼年皇子而已,死就死了,圣上说不得过阵子连有过这个孩子都忘了。
桓澈虽已经开始习武,但到底年纪小,气力不逮,身边又只跟着两个内侍,不消片时,便被几个内官堵了嘴掳了去。
他再度醒来时,已被装入了一个斑驳陈旧的木箱。
没有哭闹,他几乎是一息之间就冷静了下来。
他认出这木箱是宫里二十四衙门常用的储物箱。他凝神静听半晌,也没听见外间有什么动静,揣度着兴许是中途出了什么状况,那些内侍临时将他扔进了木箱里,并且不知所踪。
万幸这箱子陈旧,底部有两个小孔洞,正能供他呼吸。
他不知时辰过了多久,但他失踪,至少祖母会派人四处寻他。他方才中了迷药,眼下要做的只是安静待着,等待恢复体力,伺机脱困。
他隐约听见夜鹰鸣叫,估摸着已入夜。
他胆子不算小,然而此刻望着四面黑魆魆的箱壁,一股莫名的惶遽却忽然涌上心头。
不知为甚,他总觉得木箱四壁和上盖下底,都在不断朝他迫近挤压,箱内的空气仿佛已不足以支撑他呼吸,一种被扼住咽喉的窒闷感紧紧攫住他。
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越是抑制不住地想。
天旋地转,死亡似近。
他闭上眼睛,眼前全是他母亲入殓那天他瞧见的情形。苍白的脸,僵冷的尸身,满目的缟素。
他遽然觉得自己身处的不是一口箱子,而是一副棺榇,一副会活生生闷死他的棺榇。
他竭力以身体撞击,他拼尽全力呼喊,却是一毫无用。
暗无天日,求助无门。
他开始呼吸艰涩,四肢发冷。他下意识捏紧了母亲留给他的那枚护身符,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顾云容的神识再度被唤醒。
她并不是时刻都能感知到周遭状况的,尤其是这阵子,偶尔会有一个小女孩的记忆涌入她脑中,那个小女孩也唤作顾云容,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仿佛要与那个小女孩融为一体。但眼下他掏出护身符捏在手里,她便瞬间又清醒过来。
她觉得自己跟个灯神一样。
但灯神有神通,她却连声息也发不出来。
幸亏她的触感十分混沌,她又不是个化形的符精,不然此刻被人攥在手里,还没穿衣裳,她满面涨红,护身符怕是要烫得烧起来了。
顾云容暗暗窘迫,又鄙夷自己胡思乱想,纵然她真是个化形的精怪,一个护身符要什么衣裳?
如果护身符都要穿衣裳,那镯子戒指是不是还要绑头绳戴绢花?
但隐隐被温热环绕的感觉,还是让她极不自在,总觉得自己如今是光着身子躺在旁人手心里,还被反复摩挲。或许不太像灯神,更像个不能显形、不能言语、不会长大的拇指姑娘。
然而她很快就没心思纠缠这些了。
她发现那个攥着她的人开始微微颤抖。
顾云容对于这个幼年失恃的皇子是十分同情的,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身处眼下这般状况,其实已经做得极好,但他应当已经被困了许久,恐惧总是难免的。
出于良善之心,顾云容张口想要安慰他,想要告诉他这里还有个人陪着他——如果一缕神识也能算作一个人的话。但她半分声息也发不出。
她焦灼之际,桓澈又将护身符塞回了衣领内。
顾云容感受到隐隐的体温,对着他的衣襟干瞪眼。她要是一直被困在这里,等他长大了,岂不是很尴尬?
顾云容又开始发愁。
桓澈显然并不能感受到一个护身符的忧郁,只将之裹得更紧了些,还顺道拍了拍。
他觉得方才对着护身符默祈母亲庇佑,好似是有些效用的,他如今已经觉着不似先前那样片刻难安了。
他虽则困倦难当,但因着压制不住的惊惧,始终睡不着。倦入骨却睡不着的失眠感煎熬非常,他靠在箱壁上,又下意识地捏住了衣襟内的护身符。
顾云容顿生相依为命之感,认命地被他一遍遍摩挲。
桓澈重见天日,已是次日早。
贞元帝匆匆自南郊回返,甫一瞧见儿子,便紧紧抱住,转回头就冷下脸,命郑宝将一众刁奴带上来,让桓澈一一指认。
面前一排内侍深深埋头,瑟瑟不止。
桓澈指认并大致陈说了事情前后,忽而问道:“父皇,母亲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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