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你这么重,你又何必处处维护他。他这样的人,今日能因嫉妒而对祝英台投蛇,明日就能因你走得比他更远而伤你,你都已经这个样子了,还放不下这般无耻的小人?”
马文才也有些怒其不争。
“哎,伏安只是太过害怕罢了。他走到今日这一步,我也有责任。我作为他的朋友,早已发现了他的问题,却一直没有尽到开解的责任。”
刘有助如今还没有恢复元气,只能慢慢地说话。
“我和他是同时进的学馆,我有父母弟妹,年节时还能回家,也有家人送衣送食,嘘寒问暖,他五岁丧父八岁丧母,在外胡混了许多年,入馆之后便把学馆当做自己的家,除了卖蛇,几乎没有出过学馆。”
“我们都离开学馆的时候,他一个人留在馆中,那是什么滋味呢,不是伏安这样的人,恐怕谁也不明白。他把上课的同窗当成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把助教和讲士当做了自己的父母长辈,我们被同窗讨厌、被讲士批评时还能笑笑或自嘲一番,在伏安看来,被讨厌和批评,就等同于家人对他的否定。”
“他那般要强,想要大家都喜欢他,可他越是希望大家喜欢他,就越不得其法。在外人看来,他似乎处处掐尖冒头,又喜欢欺负我,可我和他同窗数载,知道他只是想要大家都看见他,认可他罢了。”
“想要别人认可,必须先做到足够让别人尊重。”
祝英台想起他的尖酸刻薄,不悦地说:“他那种通过贬低别人而获得的虚荣,恕我不能接受。”
“他是一个习惯用尖锐保护自己的人,但再刻薄的人心里,也有脆弱的地方。对我们这样天资所限不能再继续往上的人来说,在西馆里的三年,几乎就是人间最美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这里学习圣贤之道,穿着在外面绝对不敢穿着的儒袍,馆里给我们提供食宿,也不必为一口吃食争得你死我活,我们甚至不用为馆中做些什么,以致于很多人到了应该离开学馆之时,却恨不得能够继续呆在这里。”
刘有助摇摇头。“伏安已经不敢走出去了。学馆安稳的环境让他已经对这里生出了归属感,如果学馆的推荐成功,对于他来说可能是另一条路的开端,可后来这条路断了,他原本所想的世界也就塌了。”
“失去了推荐的资格,对我来说,无非就是必须要靠自己的本事出去谋生,这本就是我没有入学馆前就准备去做的事。但对伏安来说,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可怕了,可怕到根本迈不出那一步。”
“我有时候想,天子设立五馆,对于我们这种寒生来说,其实是一种残忍。在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之前,我们像是恶狗一样在世上捕食,并且将它当做理所当然,可胸中有了更多的抱负,见过更好的地方,原本的生活就成了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
刘有助苦笑,“我有时几乎要忘记了外面的残酷,忘了也有种一年的地却连饭都吃不饱的那个时候,而对伏安来说,离开学馆就等于离开了自己的家,被推到完全未知的世界里去。”
“我明白那种惶恐,我在被告知朱县令不准备用我时,也有一样的恐惧,但我离开了学馆,毕竟还有家可去,对他来说,离开了学馆,就是末路。”
刘有助对伏安的感情,是一种感同身受的了悟。
“伏安把从此孤身一人的外面当做了地狱,他视祝英台和马公子的出现,是在抢夺他最重视的一切:那些在会稽学馆里曾得到的尊重、肯定、荣誉,都在一点点从他身上剥离,直到最后,连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再被狠狠地抛弃。”
“我也不认同伏安的行为,我也害怕有一天他会伤害我,可在他毕竟曾把我当成自己的兄弟,我们也曾有过一起憧憬能入官府为吏,继续为同僚的日子。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坏人,可我不怪他,因为他太害怕了。”
“害怕到不能看清……”
刘有助摸着自己的伤口,心有余悸。
“五馆并不是乐土,外面也不是地狱。”
***
“刘有助是个大智若愚的人。”
祝英台望着缓缓飘过的白云,感觉心里堵得难受。
“我很难过,马文才。”
刘有助的身体极为虚弱,说了那么多话后便很是疲惫。
恰巧马文才请来的医者要给他换药,两人趁着这个功夫便离开了屋子里,平复下有些压抑的心情。
“他还不知道自己可能会因风症而死,我们都装成这种他一定没事的样子来哄他,真的好吗?”
祝英台毕竟是个心软的人,做不到马文才的若无其事。
“他早上还在和我庆幸,说幸亏伤的是他,而且他活了下来,伏安只用刺配三千里,不必因伤害士人而受腰斩的极刑,我那时差点没忍住奔出屋去。”
“我何尝不是因为无法承认他是个即将要死的人,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他谋取前程?”
马文才第一次承认自己的软弱。“他毕竟是为我而伤,我心里的难过,不比你好到哪里。若他真死了,我会善待他的家人,除此之外,我也无能为力。”
两人一时又是无话。
良久之后,祝英台捏着拳头,狠狠地说:“刘有助说天子设立五馆,其实是一种残忍,我不认同。只有见过希望在哪儿的人,才知道往哪里走。哪里有那么多伏安想象的康庄大道?人走着走着,总有绝路,有死胡同,有拐弯,有岔道,在这时候总要有点什么指路?学馆不就是给所有人指路的地方么?”
“你啊……”马文才无奈地笑笑,“你总是有各种理由。”
“伏安是胆小鬼,不愿用自己能力来获得‘天子门生’资格的徐之敬也是胆小鬼,所以马文才,你一定才是能走到最后的人。”
祝英台在马文才惊讶的表情中,认真地点头。
“肯定还有别的路走的。”
她的心里已经渐渐有了决定。
徐之敬只说要一个天子门生的名额,没说要谁的,从今往后,她将好好读书,努力上进,哪怕再不喜欢,也要在会稽学馆里出类拔萃,做到和马文才、梁山伯能够并肩的地步。
她已经求了贺馆主给她重新安排场入科试,她看过马文才的题卷,甲科的入科试,对她来说不难。
天子门生的名额,她也会去争取,等真到了马文才要履行誓言的那一天,她就把自己的资格给徐之敬。
反正她也不能出仕,什么“天子门生”,对她而言就是个笑话。
“你想去争那个资格?是准备把他给我,还是准备把给徐之敬?”
然而只是,马文才就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毕竟对于祝英台这种太过单纯的人来说,那满脸的“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梦想”,几乎就像是直接告诉马文才她想做些什么。
在祝英台见了鬼一般的表情中,马文才傲然地一笑。
“祝英台,你以为我是谁?我怎会接受别人的施舍?”
更何况还是一个女人的施舍。
祝英台没想到马文才居然能猜到她想什么,又是惊讶,又是羞愧。
她就是担心马文才不会答应,所以才准备偷偷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
“我既答应了徐之敬会把那资格给他,就绝不会反悔。”
马文才眼神闪烁着,笑容高深莫测。
敢算计他的人,也要先看看自己有没有算计别人的脑子。
他东海徐之敬算什么东西,也敢用人命讹诈他?
天子门生的资格,他自是会拱手相让……
——就看他敢不敢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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