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溃兵开始杀向自己阵营时,元鉴就明白大势已去。
陈庆之的计略一环扣着一环,攻打营垒只是手段,却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为了让心理崩溃的败兵逃向大本营,他完美的阐述了何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选择最弱的两座营垒逐个击破,这是为了能以最小的损失摧枯拉朽的完成布置,而之后再以先头部队试探、拖延,直到各地的溃兵聚集回营中。
他甚至预测到了曾经成为过“败兵”的自己会出于同情收拢残兵,而一旦收拢残兵的消息和信号放出去,原本因为兵败而害怕不敢回返的败兵都会纷纷涌向这里。
而陈庆之,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可惜元鉴及其他的将领明白的太晚了,当白袍军的兵马发起冲击时,整个战局已经无力回天。
胜败的变化往往就在一瞬之间,何况败局在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
镇守大本营的将领都不是弱者,很多人率领的精锐都是百战之士,最初自然也组织起了有效的抵抗,白袍军刚刚冲入营中时受到了一波以血肉持着枪//刺组成的拒马阵,但白袍军先锋队的队长本身就是魏国人,见到这样的阵势手臂一挥,白袍军便向着侧翼行进,避开了这样的阵势。
与此同时,随着第一批溃军潜入大本营中的内应也开始发挥了作用。
第一批溃军撤退的太过顺利,只顾着逃命的他们谁也没注意其中混入了许多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人马,而混入其中的黑山军本就是魏**户出身,连口音、族群都和这些溃军一般无二,有些甚至干脆就是元鉴本部兵马才率领的鲜卑人或羌氐人,这些人顺着浩浩荡荡的撤退人流,带着“重要的情报”,轻而易举的便混入了大本营中。
骄兵对败兵的傲慢让他们根本不屑去接触这些败兵,这也给了黑山军们可趁之机,将白袍军的可怕像是瘟疫一般散布到了大本营中。
如果败兵过于夸张的描述还只是让人心中生疑,之后第二批溃军的惨烈和之后阵中无差别的攻击,则让原本志得意满的守营兵马彻底失去了自信。
一个还未露面的敌人,往往是最可怕的敌人。
凭着自己头脑中的想象,还有那些捕风捉影般的描述,松鼠也能在脑子里变成雄狮,何况原本就是雄狮?
连战连胜的白袍军士气已经不可阻挡,跨过冲车和溃兵撞出的缺口便冲入营内,他们身上的白袍早已经被鲜血染成了可怖的褐色,但那褐色并不来自于己身,敌人的鲜血为他们完成了最好的“加封”。
这已经不是混战,而是单方面的冲杀,白袍军如同一阵暴烈的旋风,一种被蔑视后的狂怒,是灵魂和勇气在智慧的引领下开出的炫目花朵,是刀光剑影和风驰电掣的血肉风暴。
黑山军掩映在混乱的人群中,高吼着“敌人攻破防线了”、“敌人从左边杀过来了”、“敌人从右边杀过来了”、“丘将军被杀了”、“大家快点逃回睢阳啊”之类的话语,间或用鲜卑语再高喊上几句,增加更多的说服力。
防守阵营的将领起先只觉得自己队伍的正面有敌人,可没有多久,只听得一会儿喊敌人从左边来了,一会儿喊敌人从右边来了,甚至连背后都传出了鲜卑人浑厚的吼叫声叫着敌袭,背后已经开始不停的冒着寒气。
“有,有鬼……!”
明明是明亮熟悉的战场,四周好似却突然生出了鬼影幢幢,无辜枉死在阵前的那些败军同袍好似用这种方式回到了人间,四处是血肉横飞,熟悉的语言和溃败的诱惑成了鬼魂交战的呐喊,诱惑着活人一起走向他们的坟墓。
而对于心志坚定的人来说,隐藏在战场各处的声音好似阴影中的猛虎,随时会汇聚成一方大军择人而噬,这让他们无法全心全意应对来自正面的猛攻,而是不停分散心神寻找着可能从其他方向杀出的偷袭。
元鉴的儿子元伯宗已经在顽强的抵抗中失去了一只手臂,乱军中总有那么几个厉害的队伍犹如水中的磐石,屹立在溃军的洪流中一直坚持。
但坚持的结果便是他们会成为比任何人都显眼的存在,无数的弓矢、进攻都像他们扑去,元伯宗身后便是父亲元鉴的将旗,自然被当做“重点照顾”的对象,在敌方数十人的围攻中失去了手臂。
“走!”
元伯宗咬牙砍死了一个趁机偷袭的骑兵,对着自己的父亲发出一声嘶吼:“父亲快逃,趁着还未合围,回睢阳去!”
元鉴哆嗦着嘴唇,看着自己的长子,脸上却已经有了毅然的神色。
“你走,我断后。”
元鉴提起了手中的长槊,一声哀叹发出,“我数次败在白袍军手上,朝中已经不可能容我,即使我逃了回去,这辈子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了,你……”
“您若不走,我自刎当场!”
元伯宗将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瞪着眼睛。
“将军,敌人只为了攻城,并不为了杀戮,少将军殿后未必会有事,只要不敌时投降便是。”
丘大千焦急道:“北海王也是宗室,总不会对自己的子侄下手!少将军留下性命无虞,可是将军要是被俘,则三军再无翻身之时啊!”
睢阳七万兵马,还有大半毫发无损,只要元鉴收拢残兵休整,倚靠着睢阳的城坚,未必不能继续防御下去。
元伯宗刀下用力,脖颈上已经有了血痕。
“走!”
“撤!”
元鉴终于在副将丘大千的催促声中下达了离开这里的命令。
主将的逃离对于正在鏖战中的部队来说,有着致命的打击。几乎是在发现主将不见了的那一刻,所有的士卒都丢下了武器、放弃了阵型。
有些下跪乞生,有些仓惶逃跑,有些唾骂着元鉴的孬种。
杀声震天的营垒里,脱下了袍服逃离的元鉴神色阴森,若有所思,被溃退的浪潮推到了营垒的深处。
他刚下了马,挽着缰绳,神色迷离,身边的十几个亲兵和副将亦是情绪低落,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好似崩塌了的幻境,快到完全让人无法适应它是怎么产生的。
而不远处的高丘上,紧抿着嘴唇的陈庆之一直在观察着这骇人的变局,为战场上每一次变化做出新的变动。
他的表情冷静而坚毅,手中的将旗随着每一次变化或翻动、或倾倒,连续的胜利并没有让他志得意满,反倒更加肃然,他所有的精神都用在了最后的时刻,以防止临到结束却突然功亏一篑。
围绕在他身边的卫队、侍从、旗手和吹鼓手们,带着一种敬畏生命般的态度从下面望着他,武器都已经收入了鞘中,在这个中年男人面前,似乎武器已经是一种多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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