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得知陈庆之已经在魏国晋升大司马大将军时,和朝中不少大臣一样,对白袍军实在是惊若天人。
梁人擅舟,魏人擅骑,此事举世公认,然而魏国骑兵能征善战天下闻名,而白袍军以骑兵对骑兵,居然能一路毫无败绩,甚至直接击败了元天穆的十几万大军夺下长安,逼退了尔朱荣、逼逃了魏主元子攸,就犹如魏国在水战之中向建康长驱直入一般,简直如同神话。
白袍军征战到如此地步,想要再更进一步已经是困难。
得了洛阳的元冠受是名正言顺的魏主,坐拥魏国兵马,已经没有必要再仰仗陈庆之那几千人,而尔朱荣大军又在旁虎视眈眈,梁国想要搅浑魏国局势、让其两虎相斗的目的已经达到,怎么看现在都应该带着救回的二皇子返回梁国,如此功成名就、全身而退,造就一段传世佳话,才该是上上之策。
所以,当梁帝将马文才的密信交予梁山伯时,梁山伯完全不能理解陈庆之为什么不愿意回国。
任何人看到这两封信,第一反应都是陈庆之要在魏国留下,当他的大司马大将军了。
毕竟即使陈庆之回了国,梁国也没有将大将军之职封给宗室以外将领的可能,陈庆之即使再怎么功绩卓绝,在这一点上也是达不到魏主能提供的高度的。
“你如何看?”
萧衍脸色阴沉,不辨喜怒。
太子萧统去世后,萧衍犹如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原本保养得宜的双鬓完全白了,常常还露出疲惫的神色。
这宫中处处都有太子的影子。
无论是接触政事时,还是举办朝会时,萧衍总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儿子经常在的那个位置,看着如今空荡荡的那个地方,每每都会触景伤情,常常还潸然泪下。
经历过两次丧子之痛的他,实在不愿意再看见任何一个儿子发生让人遗憾的事,曾经在先皇后面前立下的誓言犹如某种魔咒,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只要一闭上眼,太子出事那日在法坛前看到的那幕就不停闪现。
“臣觉得,陈将军应当是出于某些考虑,譬如北海王给予的压力,或是粮草不能及时供应,不得不滞留在魏国。”
梁山伯不愿背上“挑拨离间”的嫌疑,所以即便是马文才的密信,亦不偏不倚的猜测着。
“大军出征在外,情况千变万化,实在难以预料。”
“我看,不见得如此。”
萧衍冷着脸说道:“我只给陈庆之封了个关中侯,魏主可是给他封了个大司马,他这是向我表示不满,等着要官来了。”
这种猜测确实合情合理,梁山伯不敢吱声,只能听着。
“他要官也是人之常情,可他不该扣下朕的二郎!”
萧衍狠狠一拍案几,满脸厉色。
外人只知道陈庆之受了魏国的官职,并且在洛阳替为魏主继续阻挡大军,可马文才的信里写的却是陈庆之领军在外,大权在握,受魏国所托指挥魏国全部兵马,又让白袍军劫走了隐匿起来的萧综、使其下落不明……
这一桩桩结合起来看,怎么看怎么像是陈庆之要拥兵自重了。
而北海王,不,如今的魏主来的信更是让人不能不多想,他直接以平等的口吻向梁主写了信,言语间十分得意,称河北、河南一时已定,只有尔朱荣一党还在跋扈,但魏国和庆之自己能够应付。
又说如今州郡刚刚纳入领下,正须要安抚,不宜再增加士兵,以免惊动百姓云云。
看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庆之是魏国的将军呢!
对于萧衍来说,这两封信就像是某种印信,直接引爆了他之前所有的推测和担忧,甚至连北方已经自相残杀的消息都无法让他高兴。
旁人不知道他对萧综的重视,只以为萧综是个脑子不清楚的逆子,陈庆之却是知道的!
他甚至明白为何会有白袍军,为何会有护送北海王入洛的事,为何他力排众议掏了私库也要出兵北上!
一旦陈庆之拥兵自重,又挟持了二郎,真要向他讨要徐州或豫州分疆裂土,他给还是不给?!
二郎能为了不拖累老父而自污名声,会不会又为了不拖累他而自绝了性命?
他那么刚烈偏激的一个人!
萧衍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似乎已经看见了老二遭遇不测的未来就在眼前,连一刻都不愿耽搁了。
“你先将同泰寺的事情放一放,立刻出发,带人去陈庆之家中,将陈庆之家人严密看管起来。”
他左思右想,唯有出此下策。
“不要走漏消息,或是让陈庆之察觉,此事得暗中进行,偶尔也让他的家人出门走走,莫让外人知道了其中的秘密。”
这便是要也以陈庆之的家人为质,以防其对萧综不利了。
“是,陛下。”
梁山伯领了命。
也就是陈庆之出身贫寒,门第浅薄,若今日在外拥兵自重的是任何一位高门大族,哪怕是祝、沈这样的豪族,皇帝想要控制起一府家眷都是难事。
可怜陈庆之在外不过七千兵马,为国征战时倒是威风凛凛,家中怕是连七个护院都没有!
想到萧衍身为一国之君却对有功之臣的家属如此提防,饶是身为御史,梁山伯心中也不免唏嘘。
“还有白袍军几位副将的家人,一并监管了。”
萧衍又嘱咐着。
梁山伯应诺。
这些说起来都是天家手段,梁山伯也不能表现出什么,当即领命要走。
只是刚转身走到一半,他便被皇帝叫住了。
“等等!”
萧衍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梁山伯迟疑着回过身,恭候皇帝的吩咐。
“马文才的父母还在吴兴家中?”
萧衍试探着问。
梁山伯心里咯噔一下。
“朕听闻马骅辞职后,并未随儿子迁入京中,而是继续留在了吴兴?”
萧衍又问。
“是,因为马家在族中已经没有特别亲密的亲戚了,但是马夫人魏氏在吴兴却亲戚众多,所以依旧留在了吴兴,也不愿意到京中来,似乎是嫌京中没有熟人,太过冷清。”
梁山伯对朝中官员的履历、出身了若指掌,立刻很详尽的回答。
“他们家现在还住在郡守府附近的马府宅邸中,听说新任的吴兴太守对马使君也很尊重,经常上门询问治理地方的经验。”
马文才家几代单传,人丁实在不兴旺,只是二流士族。
其曾祖、祖、父做到最高的官也就是太守,没有担任过京官,更没人曾任过三品以上,所以门第一直升不上去。
他们在京中确实没有什么亲戚故交,来了全要靠儿子,这么一位曾任治理一方、还是吴兴这样大郡的太守,肯定是不愿意到京中仰人鼻息的。
和陈庆之一样,马家虽然也算是高门人家,却既不是一方豪强,也不是庄园之主,没有太多的私人武装力量。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所以萧衍只是考虑一会儿,便还是做出了决定。
“调派一支内卫过去……”
他压低了声音,重重开口。
“将马家人也看管起来,莫要被发现。”
“……”
梁山伯愣了下,才回应。
“是,陛下。”
梁山伯若不停顿这下,萧衍反倒要考虑换个人执行这个差事,见这梁山伯城府还不算太深,萧衍也有耐心对他解释。
“朕知道你和马文才私交不错,但私交归私交,国事归国事。马文才与陈庆之如今都领军在外,虽然他是监军,但朕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以免寒了功臣之心。”
他语气平淡,“如果他日陈庆之回国,知道朕监视了他的家人,却没有监视马文才的,则要对朕、对大梁生出怨怼。只有一视同仁,方才是为君之道。”
萧衍意味深长地看向梁山伯。
“朕吩咐你去看管马文才的家人不是因为信不过他,而是不愿他日后和陈庆之生出嫌隙,你明白吗?”
梁山伯哪里敢说不明白,当即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等梁山伯出了门,萧衍可惜地叹了一声。
说起来,这裴山作为御史实在好用,是他目前用的最趁手的一把武器。
他是家中弃子,没有家族支持,没有什么朋友,在京中既不结党营私也不经营私财,之前还有断袖的名声连使美人计抓他把柄的都没有,可谓是再孤直不过的一位孤臣。
用他,既不要担心牵扯到什么门第关系,也不用担心朝中派系,而他能力也确实出众,又善于抽丝剥茧心思细腻,很多事情不必自己吩咐,他便能举一反三,做的很好。
但也因为他太过孤直,反倒不似马文才和陈庆之那般有很多地方可以拿捏,又因为没有牵挂,行事如何不好推测。
是个只能拿来“用”,却不能“重用”的人,最适合的就是一直在御史台干到老死,再往上都要斟酌。
而他一直干的都是这样得罪人的事情,若没皇权庇护自己就要先粉身碎骨,也不必担心他投靠哪边。
萧衍自觉自己已经处理好了有关白袍军的“后顾之忧”,心中放下一桩大事,便将心思又转到萧综上面来。
不管陈庆之为何要藏起二郎,现在他既然挟持了二郎,便不能听从朝中大臣的怂恿,临阵换将、召他回国,以免他铤而走险,索性留在魏国掌兵,反倒养虎为患。
说到底,还是得让马文才对他安抚拉拢,除此之外,就是要让他知道“二郎”在他这里的价值不仅仅是一个被放弃的皇子,只有让他回国,才能给陈庆之带来最大的价值……
萧衍坐在太子萧统最爱坐的位置上,思考着该如何保全自己另一个儿子,渐渐地便出了神。
他向妻子所发的毒誓,仿佛一道阴影,笼罩在这皇宫之上,时不时便从阴暗处冒出,侵袭上他的心头,让他思维混乱。
良久之后,萧衍叹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
第二日。
如今梁国可以说内部暗潮汹涌,外部一片大好,立储的事情实在太敏感,大部分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避而不提这个话题,在早朝上就“是不是该召回陈庆之”和“依照盟约讨要领土”争做了一团。
然而他们越闭口不提这个话题,萧衍就越反其道而行,在朝中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哗然的决定。
他决定解散东宫。
南朝的更迭太过频繁,有时候甚至一朝换了好几个太子,能坐稳皇位的皇帝都少,更别说储君。
所以从刘宋以来,嫌少有东宫官员能够长久的,一旦改朝换代,东宫的属官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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