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仞平安归来,剑阁弟子们疲乏顿消,奔走相告。其他修行者猜测他这段时间杳无音信,究竟去了哪里,是不是因为遭遇恶战身受重伤。他反常地没有保持低调,召开集会宣布安山王通魔叛族,任由众人打量,一时间人心大定。
徐冉走进军帐时,外面热闹的聚会还没有结束。军旅枯燥,喝酒赌钱是镇东军唯一的娱乐活动,那些修行者早已沾染一身白雪关习气,张口闭口都是‘再走一个’、‘满上满上’,哪有刚来时仙风道骨、白衣飘飘的模样。
程千仞说这是好事,各门派共历残酷生死考验,变得更加团结,比以前表面和气,暗中算计的好。徐冉与其他将领却只觉得十分幻灭,时常怀念那天黄昏夕阳如血,世外仙人们接连走下飞舟,广袖临风,不似人间。
她不能喝太多酒,她是元帅。
军帐里点着灯,案前高大挺拔的人影半明半暗,徐冉以为白闲鹤来议事:“没跟他们喝酒去?”
话才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对,斩金刀出鞘一半,刀风惊扰烛火。
完全陌生的气息,但太过温和无害,那人抬头时徐冉一怔,如果非要比喻,案前妇人像位拿针线的慈爱母亲。
妇人淡淡道:“你连我都不认得,还敢扮作我?”
“皇姐!”
徐冉还愣着,温乐旋风般跑进来,见到来者一个飞扑,却被摁住肩膀:“小静,你这次行事荒唐。”
温乐脸色霎白。
徐冉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末将见过元帅。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温乐殿下无关。”
安国公主不忍心再吓妹妹,笑道:“虽然荒唐,但是做的不错。”她张开手臂,“来,抱抱。”
温乐在姐姐怀里磨蹭,像只小动物幼崽,徐冉心想,我背她赶路的时候,她怎么没这样软呢。
安国挑眉道:“啧,你看什么,你也想抱?”
徐冉尴尬地轻咳一声:“末将不敢。”
安国公主示意温乐退开,扶徐冉起身,神色微肃:“护关有功,谋逆重罪,念在你一片忠心耿耿,这次功过相抵,权当无事发生过。调你去禁卫军料理三年粮草。三年之后再成名罢。”
她语气不重,却带出不容违抗的气势,轻描淡写地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温乐像受了莫大刺激:“为什么!”
徐冉面色平静,俯身再拜:“末将领命。”
她早知这是出力不讨好,稍有差池就掉脑袋的事。温乐是皇族公主,笑骂一句便过去了,她是王朝将领,要严守军规,忠军爱国。
甲胄、面具、披风一一卸下,元帅行头用料太沉,全部除去,回归本来面目,顿觉浑身轻松。
徐冉很心大的想,就当做了一场梦,这辈子不亏嘛。
温乐追她出营帐,不知为何,安国公主没有阻拦。
徐冉见小姑娘眼眶通红、欲言又止,好心安慰对方:“没事,禁卫军挺好。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皇都,早就听顾雪绛说,淮金湖的姑娘们色艺双绝、温柔解语,正好去见识一下。”
小公主眼泪顿收,恶狠狠道:“温柔乡,英雄冢。三年之后你也别想闯出名堂了!岂有此理,又是淮金湖,本宫早晚一把火烧了它!”
徐冉被骂得莫名其妙,转身就走:“什么人啊,不讲道理哦。”
还没走两步,狂风忽起,飞沙走石,云层后北方天空一片阴影飞速掠来。四下里惊呼迭起。
“是父皇的云舟。宫里来人了!”温乐喊道:“我们快去看看!”
徐冉摆摆手:“这种大事,还真轮不到我。”
温乐怔在原地。
茫茫夜色中,传令官们举着火把各营奔走,人潮向城头聚集,徐冉逆大流前行,像一颗石子没入海水,转眼消失不见。
程千仞正在剑阁驻地,与各门派修行者喝酒。
一位澹山弟子喝高了,激动道:“山主,您平安太好了,您要是出什么事,我们可怎么办,山上的鸡可怎么办啊。”
后半句被怀清及时捂住嘴,只发出含混的嘟囔。事关剑阁清贵形象,程千仞不许他们在外人面前提自家山鸡。
恰逢传令官匆匆赶来:“宫里的圣旨到了。”
程千仞心头一跳,直觉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变数,他提起精神:“走诸位。”
剑阁弟子做正事时架势十足,整齐跟在他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主帅营帐。
大帐烛火通明,安国公主与传旨的禁卫军统领坐在主位,各部将领分立两侧。
安国已带上面具,气势冰冷威严。她举起手中明黄的圣旨:“镇东军退守白雪关,是王朝的战略决议。你们是最出色的战士,未来我们将面临更严峻的战斗,终有一天再夺回这里。”
一众将领齐声应道:“永不畏惧!”
安国公主转向程千仞,语气缓和些许,状似随意道:“你来得晚了,还有一道诏令,我方才替你接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好。
安国不给他时间,朗声宣读:“五皇子段暄虞,自幼游历人间,性情坚韧,天资超群。朕谓此子,实允众望。即日归京,入主东宫。”
满堂哗然!
她合上圣旨:“皇弟,恭喜你。”
“怎么回事?”
“山主,他们在说什么啊?”
程千仞听不清周遭声音,看不见安国公主面具背后的表情,只觉浑身冰冷。
万里迢迢赶来传旨的禁卫军统领站起身,拜倒再地:“恭迎殿下回宫。”
将领们随之跪拜:“恭迎殿下回宫——”
安国公主笑道:“起罢。”
程千仞拂袖而去。他走的很快,没人跟得上他。
消息传得更快,那些飞鸟与传讯符消失在白雪关上空,去往大陆每一个角落。
作为一个多重身份的传奇人物,世人皆知程千仞出身南渊学院,再往前追溯,应该算东川人。一夜之间,却成了游历人间、体验人生的皇子。
市井话本写的再夸张,也不敢这样瞎写。
程千仞一走了之,场面并未失控,安国公主和她的亲信将领招待皇都来使饮酒,气氛其乐融融。
茫茫夜色压在白雪关上空,天似穹庐,他站在城头,心情复杂至极。索性散去护体真元,任由雪花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不知站了多久,灯火通明的边城渐渐沉寂。夜风更寒。
“你是小孩子吗?不开心就躲起来?”
程千仞:“我不喜欢被人摆布。”
“我和你一样,都没有选择,只是盘上棋子,由下棋的人摆布。”安国公主道:“下旨的不是父皇。你肯定猜到了,为什么不愿意面对呢?”
程千仞微微蹙眉,他接触过的皇族,除去年纪最小的温乐,不管是安山王还是安国公主,说话腔调都十分正统,有时他听不习惯。现在比起说话腔调,聊天内容更令人胸闷。
去往东川山脉之前,白闲鹤对他说,魔王一死,那位声威鼎盛,比圣上更得民心。如果他不愿这种局面继续下去,总要做点什么。
安国公主在崖底时,还是荆钗布裙的温和妇人,也总想将话题引向朝歌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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