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放衙回王府,看见摄政王蹲在正厅门口,默默地啃大葱。
王修站在他跟前,向下俯视他。
摄政王没搭理他,啃葱啃得很深情。
就在王修考虑怎么迈过摄政王的时候,李奉恕抬头看他:“你跑。”
王修惊奇:“啊?”
李奉恕道:“你跑。越往南边越好。不要回来。”
王修半天没说话。
院子里很寂静。李奉恕除了不爱笑不爱说话其实挺好打发一人,仆从们怕他怕得半死。王修一声长叹:“你早知道,大晏要完了?从什么时候?”
从什么时候呢。
李奉恕小心翼翼地嚼完一根葱。
一座恢弘的大厦即将倾塌,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等着被砸死。
“我跑了,你干嘛去?”
“不干嘛。等着。”
王修在他身边坐下来,抱着膝仰望天空。鲁王府衰败归衰败,足够大。当年那一代鲁王很有意思,房子修得全都矮,房檐也不翘,一座座房子像是四肢缩在肚皮下取暖的大猫,温柔无害。这倒是有好处,坐在门槛上往上看,能最大限度看到天。
天很大。
大概这是宿命中的一点联系——也不知大晏几代鲁王是不是都这样喜欢蹲坐在正堂门口看天。就像李奉恕现在这样,太高大所以蹲着的时候更像团着。
王修伸手摸摸李奉恕的背,给他顺毛。
“我这两天看书。看到二圣北狩。金军攻破东京的那天是个什么景象?”
王修沉默一下。“瓮中人语,‘二十五日,虏索玉册、车辂、冠冕一应宫廷仪物,及女童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二十七日,虏取内侍五十人,晚间退回三十人。新宋门到曹门火。二十八日,虏索蔡京、王黻、童贯家姬四十七人出城。……”
李奉恕道:“你有没有数过,《瓮中人语》里一共几个‘虏’字?”
王修愣了愣。
李奉恕轻声道:“四十五个。四十五个‘虏’。”
从政和元年辛卯冬,辽李良嗣来归,到最后,靖康二年四月初一日,虏胁靖康帝北去。十六年。
物华天宝的王朝,雨打风吹去了。
“跑,听话。”李奉恕道:“快走。”
王修静静地看着他,忽而笑了:“我不跑。”他语气轻快道:“你是摄政王。殿下,你是摄政王。你不能就看着大晏完了。大晏完了,就会死很多人。”
李奉恕没有说话。
李奉恕甚至恶意地想,鞑靼瓦拉女真哪个破京或者一起破京,他们能从何首辅刘次辅家里‘虏’出什么。
“你倒真是不怕死。”
王修剥了一根葱:“不过一死。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哪样都比死糟糕,殿下。”
李奉恕道:“你知不知道李斯什么下场。”
王修大笑起来。他有一枚不甚整齐的虎牙:“总要试一试。”
“试一试。”
李奉恕木然地坐着。这个木台泥塑的形象救过他的命,
周烈被摄政王抓起来了。罪名是惊驾,有辱圣听。惊驾实在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重者夷九族,轻者……住王府。
周烈被李奉恕弄鲁王府来了。
鲁王府本身也不怎样奢华。大承奉领着仆从打扫了一个房间,让周烈搬进去,关上门。完毕。
李奉恕袖着手站在不远处看大承奉忙进忙出。他把周烈弄来也没啥阻力。说实话摄政王和肥肉皇帝对文官们影响也不大。权力这个东西,还真不是御案上的玉玺决定的。李奉恕捻了捻手指。空得很,得拿点什么。
王修帮了李奉恕一个大忙。锦衣卫是皇权的象征,一直是文官们脖子上悬着的大铡刀。文官恨他们恨不能食肉寝皮。成帝的死亡标志着文官集团在和皇权的拉锯战中获得了巨大胜利——那么作为皇权的狗,锦衣卫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裁撤,调换岗位,暗杀,现在锦衣卫只剩一个光杆的指挥使。各种人事调动变换,在吏部甚至找不到正式的文录。成帝死时候非常混乱,摄政王目前也没有足够的心腹去暗访当年的锦衣卫们去了哪里。
可是,王修硬是从积了灰的成帝起居注当中扒拉出来几个人。李奉恕非常怀疑这么做的可靠性。王修呵呵一笑:“起居注是最可信的。”
关于这几个人,王修跑到吏部软磨硬泡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当年在锦衣卫职位并不高。可是有一段时间被成帝传召得非常密集。皇帝也需要有人去帮他做点脏活。
也许不能证明这几个人对皇帝完全忠诚,但起码成帝那个疑神疑鬼的神经病用得很放心。
摄政王无人可用。也许这几个人值得他赌一次。
连庆。谭平。万之贞。冼至静。薛云雷。
活着的还剩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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