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又想哭又想发火。
不一会周烈飞马回府,一脸愤怒:“宫里太医一个都出不来!”
王修道:“为什么?”
周烈气得有点狰狞:“太后不让!那娘们非说这两天皇帝精神不好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得待命,一个都叫不出来!鹿大夫偷着让我去他家,把他儿子叫来了!”
王修怒道:“她想干嘛?没告诉她摄政王伤得根本不是要害想拖死他门儿都没有!”
王修眼睛泛着血红,恨不能进宫抓几个太医。
邬双樨拖着大承奉和一个年轻人好半天才气喘吁吁跳下马车,周烈和邬双樨先把李奉恕架去卧房,那年轻人低着头拎着药箱跟着进来。年轻人长得纤细小巧,文静秀气。自打进门身子就在抖,周烈和邬双樨横眉怒目地看着他,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活像被两只狮子围观的兔子。
李奉恕躺在床上睁开眼,冲那个年轻人笑一下。“令尊就是疡科圣手鹿大夫,想必小鹿大夫也尽得真传了。”
鹿鸣轻声道:“当不得的。”
李奉恕道:“你父亲说你是,你可不就是。”
鹿鸣艰难地笑了一下。
李奉恕道:“出师没有?”
鹿鸣头更低,摇了摇。
李奉恕笑道:“那今日便算你出师。日后说起来,疡科圣手的小鹿大夫拿摄政王出的师。”
鹿鸣笑出声,忽然觉得不妥,又收了嘴。
他酝酿一番,紧着嗓子绷着小脸吩咐俩门神似的周烈邬双樨:“烧水,要新锅干净水,烧开了别动就在锅里晾着,换一只干净的锅再烧。所有的锅必须确保全新干净,明白没有?”
周烈和邬双樨领命而去。鹿鸣环顾四周,对王修道:“这房子窗子装得好,玻璃的,不透风。搬张躺椅来放到窗边,光线要明亮。”
王修和人搬躺椅去。一切都归置好了,鹿鸣摊开箱中的工具,小镊子小铲子小刀子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件。他用烈酒净了手,对李奉恕道:“殿下,我爹认为,手部受伤最难治。概因手部活动灵巧频繁,全部仰赖筋肉血脉机密配合。所以他老人家说,手伤无小事。以及,惯例是要给伤员灌酒。我爹一贯反对这样做,灌酒加快气血运行,出血量会更大。如果您同意,不需要酒?”
李奉恕点点头:“你看着办,小鹿大夫。”
鹿鸣自幼跟着父亲在边关轮值,什么样的外伤都见过了,心神双手皆沉稳,经验尤其难得。他闭眼再睁眼,沉下思绪,打开一直背着的大药箱,净手,仔细观察摄政王的手。
王修腿软。
摄政王执印掌权的手,都在这个兔子一样少年的一念间。他一时知道需要冷静,一时胸中愤怒激荡,恨不得冲进宫里。摄政王微笑着安抚鹿鸣,让他不要紧张。左手垂下来,握一下王修的手指。
王修咬着牙,千辛万苦忍了喉间带血腥气的滔天怒火。
光是为了冲洗李奉恕的手,镊取火药碎渣,就用了五大锅的水。周烈和邬双樨端着盆子来回跑,端进去一盆晾凉的开水,再端出来一盆血水。
鹿鸣又切又削又刮又缝,王修忍不住出去吐,吐得一脸眼泪。他洗把脸,刘奉承一脑门子汗来报:“陈官人来了。”
陈春耘奉命来给摄政王讲解航海,今天头一次来王府,正撞见这大阵仗。王修白着脸迎上去强笑:“陈官人今天来得不巧,要不改天?”
陈春耘干脆地告辞,什么都不问,也不说,连客套都没有。
王修感激他。
直到点灯,鹿鸣才收拾好。王修送他出去,临走时他一本正经叮嘱道:“殿下这伤非常严重,失血又多,身体虚亏,晚上一定会起热。也不必害怕,我开了方子,睡前喝了。今晚最难捱,捱过去明天便好了。”
周烈和邬双樨跑了一天,王修让他们二人先去休息。他举着烛台到李奉恕房中,低声道:“大夫说了,今天晚上很难捱。你千万忍着。”
李奉恕点点头,忽而道:“我一直没问,我的手……还是整的么?”
王修道:“当然!好的很!大夫都说老天保佑,皮肉伤重筋骨却还好,好好养着能恢复原样。明天我就把那把破铳扔了,后装火药,他咋那么聪明!”
李奉恕整个右手都在跳,痛得恶心。他咽了一下,道:“明天你收起来,别扔。”
王修垂着眼睛,收拾情绪,心想:今天这个小大夫是不得已为之,你这伤也拖不得。明天还得去太医院找太医,我就不信太后能把太医都关到死。
王修守着李奉恕坐了一晚上。李奉恕睡不着,出神。王修恨不能李奉恕能喊一声,这得多疼。从来如此,李奉恕痛也没表情,苦也没表情,王修怀疑天塌下来李奉恕扛着,都能不作一声。
李奉恕烧了一晚上,第二天眼睛亮得王修害怕。
“找陈春耘来。昨天该是他来宣讲。”
王修没劝。不多时陈春耘就来了,站在屏风后面,摄政王问一句答一句。李奉恕非常直接,问陈春耘驻澳门的葡萄牙人的火力配置。
陈春耘有一件事从来没说过。
他跟过黄纬,那个自杀了的苏州人。黄纬跟葡萄牙人实打实交战,把葡萄牙的军队打得败退。黄纬曾言夷人畏威不怀德,如今俯首称臣,明天便作乱犯上。这个“明天”……到底多远呢。
陈春耘一撩前襟,端正跪下:“朝廷要听大捷,殿下要听实话。今天不讲航海,讲一讲卑职所见黄长洲是如何大败葡萄牙人的。”
几个高大的影子站在栅栏外面。李在德以为是摄政王,尤为热情:“怎么样,殿下,周将军看了吗?好用吗?起名字了吗?”
周烈有点不落忍,叹道:“我就是周烈,你那铳我看过了,名字也起了,叫德铳。但……炸膛了,炸的还是摄政王。”
李在德笑了两下,迷茫地看着周烈:“你是周将军,好好好,德铳,好……”忽然他陷入了癫狂:“周将军,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德铳炸膛只是因为我制作的粗糙,我家附近的铁匠铺连精铁都够呛,如果能用一等钢,如果能用一等钢!”
“一等钢……你可知大晏一等精钢产多少,大批量地装配军队,那得到什么时候?”
李在德高声道:“那就提升炼钢的方法!大晏那么大,可以的,摄政王,周将军,可以的!相信我,后装火药的铳才是对的!”
周烈看着瘦弱的孩子激昂亢奋几乎厥过去,不忍心道:“孩子,你要知道,火铳火药前装是有它的道理的。火药后装你也看到了,炸膛。摄政王仁厚,现在都没提要治你的罪。如果打仗时军人都炸膛了,那可怎么办?”
李在德疯狂地挤在栅栏上,脸都变了形,瘦弱的身子仿佛要暴发:“将军,相信我,相信我能找到原因!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火药后装才是对的!为什么!”
周烈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李在德绝望地伸手抓到个人,热泪滚滚:“求求你,求求你,你去告诉摄政王,让我改进德铳,给我一次机会,德铳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铳……”
被他随便抓住的人正是邬双樨。邬双樨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眼中如这般既有希望又有绝望。他想掰开他的手,又不忍心,只好道:“你不知道摄政王伤得多重,整个右手差点废了。他估计是生气了,觉得你是为了活命拿些什么东西糊弄他。”
李在德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李奉恕!你在哪儿!”
他嗓音里带着血,大声道:“李奉恕!我李在德不怕死!但我怕窝囊地死!你非说火药后装是异想天开,我问你,陈规刚做出来火铳时,谁想到那东西能杀人!”
李在德哭道:“先人做的火铳,我们自己不用,人家泰西人改进成鸟铳传回来咱们才恍然大悟。大炮是,地雷也是!大晏要被追上了,大晏要被追上了……”
李奉恕站在外走廊一动不动,其他人在他身后也不敢动。
李在德喃喃自语:“不试怎么知道不行,不试怎么知道不行?总会有一天能证明我是对的,火药得后装,那时候你李奉恕就是罪人,我李在德也是罪人……”
李在德昏昏沉沉地发疯,忽然觉得眼前光线一暗。高大的身影站在他前面,沉声问道:“我李奉恕为什么是罪人,你李在德为什么是罪人?”
李在德咧嘴一笑:“殿下读史,看几百上千年前的人。焉知几百上千年后的人,没在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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