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了然一笑。曾芝龙仰望他,从这个角度看,摄政王像一尊神祗。他应该就是这样的,永恒地立在时光中。摄政王的眼睛灰沉沉的,曾芝龙却总觉得他看到了过去和未来。
小皇帝和曾森还在沉沉睡着,窗外有蝉鸣。夏日午后阳光盛大,丰茂的植物的气息穿窗而过,扑面而来,躲无可躲。
曾芝龙跪着,仰脸看摄政王。郁热的空气延缓时光,光阴在摄政王的身边,迟滞下来。
神祗的身边,是安全的。然而,神祗的喜怒,都是天罚。
曾芝龙知道。
他做好了准备。
摄政王的声音很沉,因为孩子们在睡觉,所以放得很轻,轻,而厚,绒绒地包裹听觉:“我以为,没这一天。”
曾芝龙一愣,摄政王的神情温和却严厉:“紫禁城在你眼里,估计都不算什么。”
“紫禁城在臣眼里,也是一艘船。巨大广阔,穿行万丈风浪而不动。”
摄政王微微一笑。紫禁城自太宗皇帝兴修以来,伴随帝国历经三百年风雨。第一次有人说它像船,摄政王觉得新奇和贴切。
可是,如此庞大的巨舰,倾覆那一刻,必定是天崩地裂。
“臣愿以此生尽小舟之力为帝国巨舰保驾护航。”
摄政王还是有笑意:“不是福建新上任的水师把总徐信肃闹的?”
曾芝龙轻笑一声:“他算个什么东西?”
摄政王终于抬起手,放在曾芝龙肩上,拍一拍。
“孤允许你去解决自己的麻烦。”
曾芝龙轻轻笑着:“臣领命。”
曾森醒着。他睡不着,但是又不想吵到小皇帝,所以躺着不怎么动。他悄悄看见摄政王的手放在父亲的肩上。曾森看着父亲站起,一如往常地骄傲,转身离开。他很想跟父亲打个招呼,只是皇帝陛下没醒,他稍稍纠结一下,继续装睡。他严肃地想摄政王拍父亲的肩的画面,君王赐予神圣的信任与荣耀。他转脸看看小皇帝,小皇帝睡得很沉,轻轻呼吸。
于是他轻轻握住小皇帝的小手。
曾森看摄政王,他用手肘撑着下颌,睡着了。虽然摄政王看不见,曾森依旧认为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成熟而强大。想成为和摄政王一样的人。曾森焦急地想,快点长大,好起一点作用。
小皇帝做梦,蹙起小眉头。曾森立刻不动,闭上眼睛,板板整整地躺着。夏日一个普通的倦怠午后,适合舒缓的小憩。
王修出城到京营,翻阅四面来的塘报,不是研武堂的便分发有司。他阅读速度极快,手指一敲桌面翻一页。周烈差点没忍住问他“你是不是在数页数”。翻阅完毕在王修脑子里初步归置,待到有用再调出来。政务奏章还走布政司,原先布政司收折子尤其缓慢,跟河道淤住了一般。收地方折子上呈,甚至还有一套他们自己的讲究,什么“三急三缓三不要”,地方官上书得交辛苦费。王修初进京被这些规矩唬得一愣一愣,都没敢告诉老李。他的设想,老李慢慢地用手段革除弊病,不伤筋动骨。然而右玉那本带血的折子已经是个雷,凤阳城破仁祖皇陵被毁彻底点燃了这个雷。为什么政不通人不和,上传下达都阻塞?
摄政王干脆利落地在太庙前吊死京中通政使。
现在上传下达是痛快多了,奏章蜂蛹至京,通政司忙得通宵达旦,各个不敢回家。
王修眼神一黯,并非长久之计。太祖手段酷烈无人敢非议,大晏是他开的国。李奉恕到底只是个被从山东拉过来准备当摆设的摄政王,谁能想到他如今能走到这一步。老李豁出生前身后名,王修必须考虑。
……稍后跟他讲。王修心想,现在不是时候。
王修翻到一份福建来的塘报,心里一乐,学着曾芝龙的口音笑道:“胡建来的。”
曾芝龙官话总体练得字正腔圆,不仔细听的话听不出来他有点胡福不分。随即王修又纳罕,胡……福建的政务怎么发京营参谋提督来了,京营驿只收军情。
王修一翻折子,还真是军情。
福建总兵余子豪上报福建水师把总徐信肃镇压民乱有功。
王修皱眉,福建有民乱?怎么民乱没报?王修心里发疼,他知道饥饿的百姓是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
那个帮他搜集信息的书斋“叶铺”,曾经卖给他曾芝龙的底细,现在叶铺卖给王修大量福建搜集来的舆情:连福建都旱了,可见天不容大晏,李家要滚蛋了。
王修气得攥拳,可是无可奈何。他还是欣赏曾芝龙的,起码曾芝龙真的把灾民往台湾运。十八芝的一部分船队现在还在做这件事,曾芝龙的理由很简单,台湾晏人不占就全让红毛番鬼给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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