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耘跟着曾芝龙跑遍福建灾区。曾芝龙能真的下灾区,陈春耘没想到,对他有点改观。他对福建不太了解,以前是在广州呆着。福建山路多,八山一一水一分田,闽人不是在开垦,简直是在山上开凿,凿出一片一片的田,坚定地扎根于山丘,顽强地活下来。
现在也活不成了。
沿海还行,往内陆越来越糟,汀州府受灾最重,陈春耘竟然在福建看到了真正的赤地千里,能吃的一切被吃掉,山头都秃了。曾芝龙尽一切可能想了办法,对于灾区,杯水车薪。陈春耘面对满目饿殍,说不出话来。
曾芝龙命令海都头率领人从陆路北上迎接赈灾粮,陈春耘冒一句:“南京驻军会送来。”
曾芝龙冷笑:“我谁都不信。”
陈春耘在灾区跑许多时日,所见所闻触目惊心。曾芝龙笑着问他:“陈同知,你知道我是哪里人?”
陈春耘愣愣道:“曾将军是泉州人。”
曾芝龙点头:“泉州出过一个挺有名的人,他说了,‘除却衣食无伦理’,陈同知以为如何?”
陈春耘恢复冷静的气度:“仓廪实而知礼节,此话在理。”
曾芝龙点头:“既然陈同知这么说了,我就放心了。”
陈春耘心里尖叫你放心什么?你放心我不放心!面上一派风度翩翩:“曾将军,不可轻利,亦不可轻义。衣食存则人活,道理存则人存。兼顾存活,是为人。”
曾芝龙一笑:“我尽量不让你为难。”
福州府的福建总兵余子豪接到开南大仓的命令,顿时率军拔营北上,欲在建宁府接南京驻军。南京驻军一路押着赈灾粮过金华府台州府温州府,进入福建,到达建宁府,待余子豪检验过后,正式文书交割,南京驻军动身要返回南京,曾芝龙正好从汀州府赶来。风尘仆仆,略有狼狈,但是脸还在发光一样。南京驻军押粮的是白敬举荐的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并不是很认识曾芝龙。曾芝龙递上印信,罗天一五一十验看了,一抱拳:“曾将军。”
曾芝龙从灾区出来,拼死拼活赶才赶在罗天离开之前到达。他顾不上其他:“罗把总,灾区在汀州府,不若直接去汀州?”
余子豪脸上一跳,罗天冷静:“北京旨意便是让敝营将赈灾粮送到福建,交割完毕即可。”
曾芝龙坚持:“罗把总,一起去汀州府。”
陈春耘觉得曾芝龙这个反应特别奇怪,但是脸色一点没变,对罗天一揖:“罗把总,敝职为海防军同知,此次随曾将军来福建赈灾,随时向北京通报赈灾进展。”
罗天还礼:“陈同知。”
曾芝龙淡淡坚持:“直接去把赈灾粮送去汀州府,陈同知一并会将罗把总尽忠职守之事上报。”
余子豪叹气:“曾将军狭隘了,并非只有汀州府受灾。而且汀州府受灾日久,灾民大部分都跑出汀州,涌向其他州府,附近州府收成欠佳,骤然来的大批灾民让他们亦十分困难。赈灾粮并非只下放汀州府,其他州府循例也得有。”
曾芝龙依旧冷淡:“这个好说,先到汀州,计算在籍灾民是否都在,然后按照流徙灾民数量向附近州府下发赈灾粮。南大营还会在下方三拨,马上就要抢收,赈灾粮足够支撑到福建人自救。”
余子豪忍着火:“下发赈灾粮并非如此简单,先要福州府入库,核账,然后按律分拨。以后查起来,也有个凭证。”
曾芝龙终于一转脸,盯着余子豪看:“在汀州府入库是一样的,一样核账,一样有凭证。”
余子豪忍无可忍:“大胆!福州府乃节帅堂驻地,福建总督为灾情心焦不已,正要等我押粮回去禀报,曾将军三番两次阻挠,到底是何意?”
曾芝龙恶狠狠地笑了:“福建总督着急灾情,他怎么不来。”他美得歹毒的眼睛盯着余子豪,往前走一步,余子豪就往后退一步,“福建总督人呢。”
陈春耘肃穆地绷着脸,心里倒是飞快地想,这一路,好像是没看到福建总督。他没赈过灾,也好奇怎么次次赈灾朝廷都下拨了粮食,次次都要死那么多人。曾芝龙笑意更大,妖冶又杀意冲天:“赈灾粮,在各州府入库,那还找得着么?”
陈春耘恍然大悟。
余子豪慌乱中看到曾芝龙身边一直站着个风仪秀爽的文官,表情沉静庄重略微带着笑意,令人心生亲近,想来是个监军,于是大声道:“陈同知,你可向北京上奏,问一问下官是不是照章办差!”
陈春耘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波澜不兴:“余总兵提醒得对,本官一直是这么做的。”
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左右看看,一抱拳:“兵家大忌,最讳擅权越职,敝营已经完成军令,这便回南京复命,既然余总兵已经点检赈灾粮完毕,敝营告辞。”
曾芝龙点头:“非要去福州府?行啊。一起押运。”
陈春耘也沉着脸,满脸的“我要告诉摄政王”,余子豪吞咽一下,仔细观察,曾芝龙身边带的人不多,而且海盗多习惯水战,陆战真不一定能比官军更横。于是只好同意:“曾将军既然不信任本官,只好如此,罗把总做个见证,我与曾将军一同押送。”
曾芝龙微微一眯眼:“罗把总说呢?”
罗天只想拔脚就走:“敝营复命时会如实上报。”
曾芝龙笑:“那还等什么?走啊。去福州府入库,然后下发各州府赈灾粮。”
陈春耘突然有些不祥预感。
建宁府到福州福必须穿过山路栈道,余子豪率领押粮队伍走入山林,曾芝龙跟着。曾芝龙除了随行的那个文官,只带了十几个人。山地无法骑马,所有人都牵着马步行。越往山里走陈春耘心里越打鼓,他观察曾芝龙的脸色,虽然沉着,到没有惊惶。
陈春耘心里盘算,总兵来接应赈灾粮倒也说得过去,福建总督是封疆大吏,没有下地的道理。曾芝龙前几天跟他说“除却衣食无伦理”,他心里就有点准备了。只是……余总兵还是别太作妖,这样大家都过得去。
陈春耘胡思乱想着,突然被曾芝龙一拉,陈春耘差点一脑袋撞上一棵树,回头向曾芝龙道谢,曾芝龙略微诡异地一笑,两侧山林,忽然起了喊杀声。
陈春耘手一抖,该不会是曾官人自己抢自己!曾芝龙却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山匪几乎瞬间就到了眼前。山路蜿蜒,厮杀从前面往后蔓延,顷刻间陈春耘就嗅到了血腥味。那一瞬间陈春耘是想昏倒的,可是面上一派安详镇定。曾芝龙咬着牙狞笑,环顾一周,然后对陈春耘道:“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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