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何首辅心里深深叹气,一撩前襟跪下。摄政王斗不倒,退而求其次就是他这个首辅。
“臣冤枉,臣并未指使任何人盗卖走私国粮。此为滔天大罪,臣戴不起!”
摄政王威严地坐在上首,林轩一愣,反应过来,飞快地往内阁方向瞥一眼。王修蹙眉,他在看谁?内阁里的谁?
胡开继一口咬定:“何首辅入阁前为户部尚书,户部十三清吏司中福建司带管北直隶山口、永盈、通济各粮仓,对福建粮仓情况烂熟于心,福建本地各粮库每年都能不多不少匀出一些参与走私,京中派人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曾芝龙身边的陈官人,你看那么多账本,没看出成庙时福建仓已经漏了么?”
皇帝陛下看一眼陈春耘,陈春耘长揖:“账目的确不通,我曾想着要不要奏请京中度支科到福建彻查。现而今南京户部度支科正在福建查账,只可惜……旱灾最严重亏空最严重的延平府账本被烧了。”
胡开继大声道:“臣有帐!”
何首辅跪着,手脚冰凉,慌慌张张看王修。王修闭上眼,何首辅立刻收回目光,擦把冷汗,跪伏道:“胡开继胡乱攀扯,臣不怕查。胡开继拿出证据再治臣之罪,否则臣不服!”
吏部右侍郎林轩道:“何首辅确有通过女婿宁一麟施恩邀买以结党营私操控福建走私之嫌,臣可证明!户部亦可证明!”
何首辅平静道:“臣的确在帮扶福建各港口通商,但都是官商,绝无走私之事!先帝在时便关心港口货赀贸易,忧心泰西船只减少。殿下也曾询问提举司的欧阳慧,广州市舶司为何账面进出急剧缩水,所以臣便特别关注港口贸易,以便为君分忧。大晏物产多偏偏不产银,百工急剧膨胀市面银钱却越来越不够,臣是忧心如果大晏本身银子不够,外来货银减少,又要重复神庙年间故事,暴发银荒!”
内阁的徐仁静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冒一句:“太祖言,‘君子好义,小人好利,好义者以利民为心,好利者以戕民为务,故凡言利之人,皆戕民之贼也’,何阁老堂堂内阁首辅平日里满口都是利,倒未见你劝谏君子。”
给徐仁静一打岔,武英殿上下皆是一静。
何首辅回他:“刘文安言,‘不观《禹贡》,不知理财为圣君之急务,不读《周官》,不知理财为圣相之首事’。关注国用盈缩,不就是人臣本分?太祖说得对,以利民为心,则为义者!”
徐仁静似乎不服气:“泾野先生有言,‘尚义者在位,则所用皆义人,所行皆义政,天下无不治矣。尚利者在位,其弊可胜言哉!’,只要尚义者在位,学尧舜‘饭糗茹草,若将终身’,自为甘贫俭约的表率,则百官效法,不为利所动,朝堂一心,一往而前。在位者为尧舜,则臣子何愁不为海刚峰!”
……徐仁静这是骂摄政王骂成习惯了,骂何首辅最后拐着弯儿也能绕摄政王身上,这什么意思?摄政王是个奸臣不是尧舜呗!
王修在值桌后站起,长长一揖:“徐阁老此言谬矣。”
徐仁静一看王修,奸臣身边的佞臣,鼻腔里哼一声:“你一个七品,武英殿君臣奏对,也是你能置喙的?”
王修面色不改:“徐阁老此言更谬。下官虽然七品,可也是中书省都事加给事中,正经言官,言官本职匡君佐政,如何不能殿前出言。徐阁老提起海刚峰,下官倒是记得翻过海刚峰的折子:圣人不富国强兵耶?谓圣人‘言义不言利’‘兵非得已’,天下宁有这等痴圣人死地圣人耶?海刚峰自我约束甚俭不假,可没有要求天下一起受穷。他老人家说的这种满口义为先的圣人是痴傻死地圣人,于国无用罢了。”
徐仁静没回答,王修对御座上一揖:“陛下,殿下,海刚峰为人臣表率,自我约束严厉,奉公不徇私,可也说过当今乃‘财帛世界’,人人居财帛世界之中,空口谈义拒利,于国于君于民无用。”
徐仁静不再搭话。
何首辅大声道:“臣关心港口进出,问心无愧。”
摄政王面无表情。
何首辅跪伏:“陛下,殿下,臣未参与福建走私,只是过于想要为君分忧,所以紧盯着各口岸的货赀。国粮库存乃民生根本,臣万万不敢打存粮主意!”
徐仁静一胡搅蛮缠林轩把要说的给忘了,他赶紧看户部侍郎,户部侍郎只喊过一句仓科选吏不归户部管,根本没理林轩。胡开继跪着,终于感到大势已去。
摄政王终于冷淡地一刀斩断所有嘈杂:“前任福建总督是谁。”
王修道:“已经乞骸骨归乡的陈惟思。”
“提上京来。”
武英殿上朝臣噤若寒蝉,大晏并无卸任后追责的先例,官署不过一传舍,一旦离官便一切都无干。
“孤有话要问他。”
武英殿上的臣子们心惊胆战地等着一场闹剧的收尾。这一场死谏逼宫,摄政王没事,研武堂没事,剩下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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