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姑娘手中的针线活并没有停,更加努力地缝。
邹钟辕对魏姑娘一揖,转身离开。
大灾大疫之前,什么小心思都被碾得灰飞烟灭。他就是来见见她,即便是最后一眼,当真……无憾了。
城中粮草见底,药材不够,秦军中收尸体的死士队已经换了五六拨人。魏知府深夜推开白巡抚书房的门,白巡抚羸弱瘦削的身影茕茕孑立,竟不是百姓唾骂的凶神恶煞的修罗。
“城中还能坚持几日?”
魏知府轻声道:“不到旬日。”
白巡抚眼缚黑纱,在灯光中微微垂着脸。魏知府略略一瞥,白巡抚正在写奏疏。瘟疫比战事更凶险,延安府城破之日,白敬殉城之时。上愧对皇恩,下愧对百姓,白敬虽死无颜。
夜色中,忽然传来笛声。凄清的笛声在夜色中阵阵回荡,哀恸决绝,涟漪不歇。
魏知府心里一动,轻声道:“不知和当年张巡守睢阳听到的笛声是否一样。”
白巡抚认真地听着。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声……
困守孤城,拼尽所有,誓不低头。
笛声哀哀盘旋,魏知府在昏惨的灯火下看到白巡抚黑纱下淌出的眼泪。
魏知府长长一揖:“‘将军有齿嚼欲碎,将军有眦血成泪。生为将星死为厉,尽是山川不平气。’当年李首辅作诗赞扬司马圣王张巡,白巡抚,如今亦是一样,天与一城为国蔽——天与大晏延安府,为国镇守。”
白巡抚郑重对魏知府还礼:“你我二人同心,金不利。”
朝廷赈济始终不到,白巡抚魏知府心里有数,朝廷粮食捉襟见肘。赈济福建已经是开了南大仓,赈济延安的粮,从哪儿调?
魏知府浑浑噩噩十七年,见到白巡抚才清醒。也许此时此地……正当其时。
“为国守一城,臣等,本分。”
口粮收紧,草药收紧,先供“白棺材”中的大夫们和病人们。路口军官分发药汁从未间断,薛清泉却感觉到弹尽粮绝。
他有预感自己会死在异乡,死于对阵异族的战场,只是没想到居然可能会死于瘟疫。薛清泉大笑,笑出眼泪:“遭瘟死的,听着一点都不配名留青史!”
白巡抚亲自巡街,一个老太太冲出来揪住他的衣襟,苍老的手就那么抓住白敬的衣服:“白敬,你不怕遭报应,你不怕不得好死无人收尸!”
她一家都被抬走了。丈夫,儿子,儿媳,只剩她。延安府已至绝境,她也已至绝境。老太太抓着传说中恶鬼修罗的衣服,疯了一样地晃:“白敬!你不怕死无全尸!”
瘦高的白巡抚被矮小的老太太拉得弯下腰,一伸手制止秦兵围上来。老太太一把抓下他的面罩,连带扯下了黑纱。狰狞恶鬼的面具下,左蓝右碧天神慈悲的眼睛泫然泪下。
“为国守城,为国征战,白敬从未考虑过身后之事。”
吴大夫摁着一个病人灌药。已经有郎中染疫死去,医者不自医,也许下一个就是吴大夫。“白棺材”飞飞扬扬的白布外面家属想要闯进来,被秦军坚定地拦截。家属尖叫着咒骂吴大夫不得好死天打雷劈,其他郎中吓得手抖,吴大夫恍若未闻。
“死之前,让我见到瘟疫溃败,则死而无憾。”吴大夫喃喃自语。
他耗费一生精力研究被正统医学不容的学说,被口诛笔伐骂了这么多年,就让真正的大疫来检验——
到底,他是不是对的?
朝闻道,夕死可矣!
魏知府和钱同知焦头烂额,粮仓见底,草药已无。魏知府走到针线场,魏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手指渗血,没有东西可缝。魏知府轻声叫她:“丫丫。”
魏姑娘看到老父亲,越抽泣越剧烈,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魏知府伸出手,认真地搂住她。他们父女相依为命,却难得如此亲昵。魏知府拍拍魏姑娘的背:“不要怕。不过就是去找你娘。”
“咱们一家人,终究是要团聚的。这么一想,没什么可怕的。”
延安府已到末路。“白棺材”外面家属的咒骂已经停止,粮草尽绝,没有力气。吴大夫眼看着一个病人要转好,药材却没了。吴大夫自言自语,天意,大晏败于瘟疫,难道真是天意。
天要绝延安府,天要绝大晏?
吴大夫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声嘶力竭地喊:“来啦!朝廷赈济来啦!”
吴大夫冲出“白棺材”,突然看见漫天飞来的包裹。
白巡抚登上城门,延安府外面架起攻城投石车,红底金字的晏字旗随风飘扬。投石车上放着捆扎结实的药材粮食,军官一举旗,投石车后面的士兵一起举旗,投石车一放,粮食草药飞进延安府。
白敬躲在城墙后面,手里攥着红色同心结,轻微颤动。
上不负天子。
下不负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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