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祐元年十一月十三,冬至。
皇帝将于天坛大祭,提前十天准备,有司忙得疯了,一直忙到十一月十一,才勉强方方面面准备好。毕竟大疫刚过,有些职位是空缺的。富太监脚不沾地几天没合眼,圆圆脸居然冒出下巴了。
李在德告诉邬双樨,冬至是二十四节气中第一个被确立的。因为那天,白天最短,黑夜最长,所谓“阴至极”。一年当中最漫长的,最凄清的黑夜,一个人是很难熬的,所以冬至节比春节更隆重。
大家团结一心,度过这一天。
十二这天晚饭前,有人敲门,邬双樨去开门,却没听到说话声。李在德探出脑袋:“月致,谁呀?邻居借调料就直接来拿。”
邬双樨关上门,面色如常,笑道:“不知道,没人,可能是小孩子顽皮捣乱。”
李在德走到邬双樨身边。他没戴眼镜,却突然问:“月致,你抖什么?”
邬双樨笑:“刚刚凉水洗碗来着,这天儿太凉。”
李在德左右看看老王爷正忙,鬼鬼祟祟伸出双手温柔地握着邬双樨的双手:“暖和暖和,我刚才在炉灶边烤了半天。”
老王爷粗着嗓音:“李在德,小邬,来吃饭。”
邬双樨微笑:“来了。”
天太冷,已经不能在院中吃饭,李家拢共就俩房间,老王爷的屋子宽敞点,于是在老王爷床边摆了饭桌,李在德和邬双樨坐小马扎,老王爷坐床边。邬双樨笑意温和:“旭阳还来不来?”
李在德捧着碗看他,老王爷挠挠脸:“你们年轻人都忙,旭阳老也叫不来。”
邬双樨笑一声:“让他有空就回来吃饭。”
老王爷夹一筷子腌菜:“是啊肯定的,旭阳在北京也没着没落的,小邬快吃,没好东西,但是管饱。”
邬双樨吞咽:“好。”
邬双樨想发疯。送信送到李在德这里来。送信送到傻狍子这里来!北京到底是谁在看着他,他感觉到一双目光流淌毒液的眼睛在虚冥中看着他,一举一动,每句话,对方都知道,对方还知道李在德……
邬双樨左手攥拳,指甲抠进掌心。李在德吃东西的时候腮帮一鼓一鼓,不管吃得多寒酸,永远又满足又开心。
“我还好,我父亲也在北京,旭阳的确没着落。让他多过来。”
老王爷有点奇怪:“小邬你想旭阳了?”
邬双樨笑:“没,都在京营当值,只是看他总是孤零零的,于心不忍。”
老王爷点头:“知道了,你这孩子。”
邬双樨吃完饭,头一回没帮着洗碗,站起身:“我还得赶回京营,那什么我先走了。”
老王爷叮嘱:“天那么黑,你慢点。”
李在德送邬双樨走到巷口,鬼鬼祟祟看左右没人,贼胆大起,伸着手想跟邬双樨抱一个。邬双樨笑着往后一退,翻身上马:“我赶时间,先走了。”
李在德伸着手站着,眨眨眼,只好收回双手,被烫了一样捋捋耳朵:“哦,哦哦,你慢点。”
邬双樨一调马头,转身就走。李在德站在巷口的街边,遥遥望着。邬双樨仿佛芒刺在背,他不知道谁在看,他突然感觉到了那目光,扎进他的后脖颈,搅动他的脊梁,强迫地往下压他的头。邬双樨心里念着,你跟我来,你跟我出来,你别找狍子,你千万别找狍子……
邬双樨失魂落魄地出城,城门两旁,另一边,是旭阳。旭阳也出城,同样魂不附体。浓重夜色中,他们,谁都没看见谁。
摄政王在灯下一笔一笔抄写辽东阵亡将领的姓名。他写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简直入了魔,一遍不行再一遍,不上朝,也不问冬至祭礼。王修攥着他的胳膊:“殿下,陛下回紫禁城,您必须出现。”
摄政王不语。
王修有点怕了,摄政王简直像是着了相,被“忠诚”两个字魇住。这些已经殉国的英灵是忠诚的,不会再出现背叛。摄政王虔诚地抄写,不听,不闻,不问。
李小二扒住研武堂的门,怯怯地往里看。烛火下的六叔威严肃穆,杀气凛凛。王修轻声道:“进来,外面冷。”
李小二看着六叔,摇摇头,双眼都是恐惧。
王修立刻走出研武堂,搂住李小二。王修的怀抱永远温暖,在寒夜中让李小二不再害怕。他软软地靠着王修:“六叔怎么了啊?”
寒风穿进研武堂,研武堂的蜡烛瑟瑟发抖。王修回头望一眼:“你六叔……做恶梦了。”
李小二不明白为什么醒着的人会做恶梦,他不懂。摄政王做了个很久很久以前血色的梦,大片的国土沦丧,忠烈力战殉国,流血漂橹,尸堆成山。
没有援兵,没有希望,忠臣在破城那一刻,看着北京的方向,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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