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开怀大笑,笑声震动着房梁,直破郁气。
王修心里长长舒一口气。
过去了,终于。
摄政王銮驾先行抵达圜丘坛,肃穆等待。各部官员到齐,许久之后,皇帝陛下的銮驾才到。摄政王一看皇帝陛下的打扮,没忍住笑。陛下太小了,衮冕特制的。小小的冕冠,小小的衮服,为了在冕冠前塞下十二旒,珍珠玉石都小了。十二旒帘子挡着脸,皇帝陛下死不下车。
富太监冒汗,皇帝陛下回宫没看见摄政王,又开始晚上做噩梦,小王爷都不管用了。冬至一早,小家伙就害怕,不知道怕什么,惶恐得不能离人,太后搂着还好,可是太后又不能来天坛。
礼乐响起,礼官奉上牺牲,火色金线绣的晏字旗随风翻滚,皇帝陛下,不下车。
摄政王走过去,微微弯腰:“陛下?”
小皇帝一看摄政王,要哭不哭:“我害怕。”
“陛下有什么可怕的?”
“冬至,夜太长了……”
摄政王捏捏皇帝的小脸:“但是冬至一过去,夜就变短了啊。”
皇帝陛下缩着。到底太小了。
摄政王一顿,伸手解开冕冠束带,拔了大簪,把冕冠摘下。富太监一看吓一跳:“殿下!”
摄政王把冕冠塞给富太监,半跪在车前:“陛下上来。”
皇帝陛下开心了一点,他最爱骑六叔的肩。摄政王扶着皇帝陛下两条小腿慢慢站起,黑色的衮服大袖迎风一荡:“六叔架着陛下上圜丘坛。”
皇帝陛下抱着摄政王的头,就像是他们在研武堂看地图的那样,小小的鹰在五湖四海上空盘旋翱翔。六叔在,他就不怕了。他点点头,小小冕冠十二旒一晃。
王修站在摄政王銮驾旁,握着自己的手。
呼唤苍天的鼓声震荡,乐曲雄浑回响,摄政王双肩驮着皇帝陛下,一步一步登上圜丘坛一级一级的台阶。
圜丘坛三层,最高一层,代表着天。
摄政王登上圜丘坛。
“陛下,任何时候都不必害怕。就如冬至,即便是一年中最长的黑夜,黑夜过去,仍然是白天。白天渐渐变长,夜晚渐渐变短,这便是好事。你是大晏的君王,君王任何时候都不能慌乱。臣会一直陪在你左右。”
“天是这么说的吗?”
“天是这么说的。”
王修一路目送摄政王登上圜丘坛,热泪盈眶。
皇帝陛下祭天,京城大庆。
邬双樨在热闹的人群中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被人拉住了手。
“你在人群里特别好认。”
邬双樨紧紧握住李在德的手,转身把李在德按在怀里。李在德轻轻拍他的背:“你怎么了?”
邬双樨笑:“昨天晚上没拥抱,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李在德拍他:“没事,没事。”
邬双樨蹭蹭李在德的脸,强迫自己放开他。邬双樨恋恋不舍地看他:“我可能,要返回辽东了。”
李在德不会掩饰情绪:“哦,这么快哦……什么时候走?”
邬双樨艰难道:“就这几天,我先去一趟鲁王府……”
李在德难过地低下头,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山高路远的……邬双樨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可是邬双樨要保护他。邬双樨要护住一座城。旭阳说得对,比一比,保住大的,舍弃小的。那个内应邬双樨找不出来了,但是,邬双樨自己不是在么。他就去鲁王府领罪,他实在扛不动了。
邬双樨一笑,眼泪就下来了。他狠狠一抹脸:“我会写信给旭阳,京营传信方便,你有事就问他。无论如何,你得相信他,知道吗。”
李在德半天没动。
“那……你今天晚上来家里吃顿饭。”
邬双樨心想,我是真想去啊。夜色里,简陋温暖的小院。我真想去,真的。
“可能,来不及。”
李在德从怀里掏出信递给他:“今天早上收到的,我可没有偷看你的信件啊。”
邬双樨一看自己名字的笔迹,眼前一黑。又来了。又来了。
邬双樨拿着信,想伸手再抱一抱李在德,硬收了回来,翻身上马:“你,好好照顾自己。”
李在德仰脸看他:“月致!”
邬双樨的身影倏地消失在人群里。
李在德愣愣站着。冬至的阳光力量的确不够,刚到下午,已经昏昏沉沉,天色暗下来。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夜,极阴的一夜,要来了。
“月致……”
旭阳一天都呆在京营,控制不住颤抖。他告诉自己,人各有命,也许兄长已经死亡很多年了,只不过是回归长生天,不要失态,平静地接受事实。
日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他盼着有人敲他的营房,又害怕有人敲他的营房。
旭阳做了个决定,不管消息如何,他要保持冷静,他只有这个了。
邬双樨说羡慕他。
旭阳苦笑,你知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等了许久,旭阳在寂静的煎熬里撑着额头,突然一阵敲门声,吓得他差点坐地上。旭阳连滚带爬去开门,竟然是王都事亲自来了。王都事温和的神情看着他:“你兄长还活着。虽然这么多年……他还活着。”
那一瞬间旭阳面部表情失控了,他想笑,又想哭,站在门口愣住。王都事轻轻帮他关上门,让他自己一个人呆在屋里。王都事一转身,身后的屋中传出放声大哭。
王都事双手带着皮手套,微微一握。旭阳兄长的确还活着,目前能确定的只有这个。他现在在哪儿,心向谁,全都不知道。
对旭阳来说,不管怎样,兄长活着。
王修上了马车,离开京营。
他往窗外开了一眼,日光四敛,暮色浸染。
冬至的夜,要来了。
阴至极……
人太多,邬双樨下了马,手里拿着那封信,失魂落魄地走,他要去鲁王府,告诉摄政王京城危险了。他管不了了,辽东,关宁军,父亲,督师,舅舅,他管不了了。
邬双樨眼花缭乱踉踉跄跄,他一直往鲁王府的方向走。夜色降临,人群不见减少,熙熙攘攘,拥拥挤挤,高高兴兴。邬双樨白着脸,一旦进鲁王府,他没有回头路了。
邬双樨没有停止脚步,一意孤行地往前走。摄政王祭天应该回来了。什么味道这么香。谁在笑。世界在他眼里绞成一团,他什么都看不清,一头撞上一辆马车。他的马一声长嘶,邬双樨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扶住了。
那人声音温柔:“小邬将军?”
王都事……
邬双樨,在鲁王府外,撞上了王都事。
冬至的夜彻底降临。老王爷准备四副碗筷:“小邬旭阳不是说都来?我炒几个菜。”
李在德低着头一抹鼻子。他真的悲伤,邬双樨要离京了。明明说冬至共同对抗长夜。一年中最长的夜……门口有马蹄声,李在德弹起来,往门口看。旭阳站在门口,幸而夜色浓重,看不出来他眼睛肿。旭阳低着头一挽袖子,去帮老王爷准备晚饭。老王爷挺开心:“旭阳好久没来了?最近忙什么?”
旭阳低声道:“找到个亲人。挺好的。”
李在德也轻声道:“那,挺好的。也许明年冬至,也能一起过。”
忙了很久,老王爷炒了很多菜:“咦小邬还没来?”
旭阳没说话,李在德团在炉灶旁烤火,只有老王爷一人热火朝天的:“来来,摆碗筷。大小伙子吃得多,不跟我家这个废物似的。明天有集市,上街囤年货,你们过年来家吃年夜饭。李在德别碍事!”
“不用摆月致的碗筷了。”李在德终于说出来,“他有任务要回辽东。”
旭阳蹙眉,没听说?
老王爷一愣:“那,那挺可惜的。”
李在德低头。
平时吃饭,桌子四边正好四个人。缺个邬双樨,旭阳可能也要离开,老王爷沉沉一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算是我们家这个小饭桌,也得散。”
李在德心酸:“爹!”
老王爷没滋味地喝盅酒:“快吃,要凉了。”
门口突然传来马蹄声。
李在德坐直了,瞪着眼睛听。
马蹄声越来越近。
李在德站起来往外跑,带倒了碗。旭阳默默扶起碗,放上筷子。
李在德冲出小院,双手一推木门,门外站着那个人。英俊的少年将军,双目含着脉脉的月光。
李在德眼泪蹭就下来了。
“你说了,冬至夜是最长的,阴至极,所有人都要在一起。”
冬至,二十四节气中最先被确定的。
一年之中,拥有最漫长的黑夜。
然而冬至之后,黑夜渐短,白日渐长。长长的,寒冷的夜终将过去,噩梦也会醒来。
阴至极,而一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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