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山血海。断肢朝天抓着,要把欠他的连皮带血抓下来。断头茫然地看着,两个眼珠挂在外面,晃来晃去,找自己的身体。扯断的筋,白森森锋利的骨头茬,横七竖八,曾经是人的肉块。
李奉恕踉踉跄跄地走。
这是哪里。
他恍惚地想,这是哪里。他提着卷刃的雁翎刀在尸骨中漫无目的地走。
……城墙。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是城门,被炸塌了一半,被打断了脊梁地瘫着,再也立不起来。德胜门?李奉恕昏昏沉沉,不对啊,他不是守住了京城么?虏军撤退了啊?
我守住京城了啊!
德胜门被轰塌了,虏军进京了……李奉恕全身的血冰凉地翻滚,北京失陷了。大晏终结在他手上。
前面有重要的人。他在浓稠的血腥味里拉锯一样喘息。
往前走。不能停。
李奉恕扔了雁翎刀,手脚并用往城门上爬。腥臭味捂着他的口鼻,拧着他的肠胃。他像动物一样四足往上爬,低贱又卑微。城门不高,李奉恕在碎砖烂瓦里躺了一会。他歇够了,扶着残存的柱子摇摇晃晃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
城门的女墙边上站着个人。背对着他,颀长瘦弱的身形,在飘飞的袍子里面晃。李奉恕眯起眼看那影子,忽然一惊:王修?
王修转过来,怀里抱着无声无息的李小二。他木直直地看着李奉恕,李奉恕上前拉他,王修眼底突然涌出鲜血,滴滴答答潸然。李奉恕心里一绞:你……你们……
王修不动。城下的虏军的炮火轰炸,炸一次便地动山摇。鬼哭一样的风拂过尸体,带着血腥尸臭扑到李奉恕脸上。他去拽王修,想强行带走他。王修终于看了他一眼。僵硬地笑着,张开嘴,低声地叹息——
捧一篑以塞溃川,挽杯水以浇烈焰……
李奉恕如遭雷殛,十四个字成了十四把大刀,劈头盖脸冲他砍来。王修抱着李小二,满脸血泪,似哭似笑,仰头向后一倒,白色的袍子恍然如一只飞坠的鸟。
李奉恕惨叫一声扑上去拉他们,却猝然被制住。他低头一看,无数残破腐烂的胳膊四面八方冲他爬来,抓着他的脚,抓着他的腰,甚至要来掐他的脖子,汇聚成铺天盖地的罟网。四野嘈嘈切切凄厉的鬼哭大了起来,惨死的冤魂歇斯底里地尖叫:李奉恕!偿命来!李奉恕!赔命来!
摄政王!纳命来!
李奉恕瞬间惊醒弹起,全身肌肉贲张蓄势待发。他粗重喘气,熟悉的清幽雅致的王修卧房安慰了他,他冷静下来,才感觉汗透衣衫。
噩梦。
李奉恕靠着坐在床头,睡在里侧的王修蠕动着翻过身来,安安稳稳卷着被子躺在月色星光,安宁静谧。
李奉恕很认真地看王修,一块干干净净的玉,温柔地浸在月夜下。李奉恕拿起王修的手,仔仔细细亲吻,从蜈蚣伤疤的手心开始。王修微微醒来:“怎么了?”
“没事。你睡。”
王修轻轻闭上眼睛。
李奉恕披衣起身,推开门,走向鲁王的卧室。李小二这只兔崽子不回宫,只好睡在李奉恕的卧房中。门外守夜的内侍一看魁梧的摄政王过来了,连忙无声行礼。李奉恕一摆手,轻轻推开卧房的门。李小二怕黑,明间的立地灯晚上要点着,灯火被灯罩朦胧地虚化。罩格中巨大的拔步床中躺着小小的幼儿。
拔步床地坪立柱回廊,简直自成一间房。王修不是很喜欢,觉得闷。李奉恕目盲那会儿,根本也不睡这儿。上个床得有个几级台阶,容易绊着。厚厚的被褥夹着小小的李小二,这床又显得太大了。
李奉恕伸手摸摸被子下面的温度,睡前侍女都用汤婆子细细烫过,并不凉。李小二小小的手搭在被子外面,李奉恕轻轻帮他塞回去。
小孩子的小手比成年人柔软。小小的蜷缩在成年人斑驳手心,李奉恕低声笑。
房中守夜的仆人们全都屏息凝神立着,心里战战兢兢。摄政王大半夜过来,是觉得哪里伺候得不上心?
李小二不太容易醒,小身子在大被子下面一起一伏。地龙烧得旺,寂静的夜晚足够温柔温暖,小小的孩童无忧无虑。
李奉恕疼爱地看着,用手指关节轻轻碰碰孩子的小脸。
摄政王半夜突然过来,也没说什么,起身离开。守夜的仆人行礼,他压根没看见。
李奉恕走回王修卧房,推开门。王修听到门声,眼睛转一转微微睁开确定李奉恕回来了,再闭上。
李奉恕掀开被子,钻进去。他从外面进来,带来一身寒气。王修嘟囔一句,李奉恕伸手搂住他。
不是梦里飞坠下城楼的白色影子。王修踏踏实实在他怀里,沉沉入眠。
李奉恕亲吻王修的额头。
我会守住你的。
第二天一早,厨房特意煮了玉米。以前玉米是稀罕玩意儿,王公贵族吃个新鲜,只有成庙琢磨着想种种,挖了钦天监地砖试种。王修喜欢吃微微有点甜但又不太甜的东西,所以特别爱啃玉米。今年玉米全都留种子,只有鲁王府上能奢侈地煮着吃。王修一看金灿灿的玉米笑了:“明年就不是稀罕物了。”
李奉恕看邸报,李小二颤巍巍舀粥喝自己满脸,王修咯吱咯吱啃玉米,还得操心李小二不要把东西吃进鼻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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